第五章 达尔湖中的童话屋(第4/8页)

两个油漆匠来到旅馆,给墙壁上第二层漆。其中一个活像中古世纪的人:一张宽阔憨厚的脸,脑瓜子上戴着一顶脏兮兮的棉布小帽,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劳工。另一个没戴帽子,身上穿的是时下流行的西式绿色工作服。装扮虽然不同,这两个家伙的油漆功夫倒是旗鼓相当,难分高下。什么都不必准备,拿起刷子,哥儿俩就开始干活。他们不会画直线。他们的眼睛根本看不见水泥和木板、天花板和墙壁、玻璃和窗框之间的界线。我站在一旁观看,一时技痒,忍不住拿起刷子在还没上漆的墙壁上涂鸦,画几只鸟儿和动物,再加上几张鬼脸。咯咯一笑,哥儿俩也在墙上画出几只不知名堂的怪物。身穿工作服的油漆匠用克什米尔语询问头戴瓜皮小帽的油漆匠:“我能不能向他要‘爸客施舍’呢?”瓜皮小帽望着我,连声说:“不能不能。”但瓜皮小帽前脚才跨出门槛,工作服就用英语对我说:“我们帮你把房间油漆得这么漂亮,赏点小费吧?”

油漆匠刚离开,玻璃工就接踵而来,给餐厅的窗子装上玻璃。只见他气定神闲,只瞅了窗格子两眼,伸出手来比画一下,二话不说就开始切割玻璃,切啊切,割啊割,然后往窗格子上一装,钉几根小铁钉,拍拍屁股走人。紧接着,他们在楼梯、走道和顶楼的回廊上都铺了簇新的、用椰子壳的纤维编织成的席垫。铺在回廊的席子显得太宽(一根排水管阻挡在中间),他们就干脆让席子的一边翻卷起来。楼梯铺上席子,却没装上栏杆,让人走在上面提心吊胆的,一不留神难保不会摔落下来。每次下过一场暴雨,走道上铺着的席子全都被打湿。席子才铺上两天,他们又弄来一块绿色印花塑料桌布,铺在餐桌上。事情还没完呢。穿工作服的那个油漆匠又冒出来。他拿着一把刷子,从一扇绿色房门走到另一扇绿色门,蘸着棕色油漆,在门上画个号码,用抹布擦一擦,修饰修饰,结果,他画出来的号码乍看之下就像一团团黏糊糊的巧克力。干完活儿,他就走进厨房,享用一大盘米饭。

丽华大饭店的整修终于完成。一天早晨,亚齐兹把咖啡端送到我面前时,忽然对我说:“老爷,小人想请您帮个忙。能否请您写封信给‘光光局’,邀请马丹先生来饭店喝杯茶。”

马丹先生是克什米尔观光局局长。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央求他帮我们找一家旅馆。他说:“二十四小时内给你回音。”我们痴痴等待了几天,并没接到任何回音。我把这段过节向亚齐兹解释。

“请你写封信给‘光光局’,邀请马丹先生来喝茶。不是你请他喝茶,是我请喝茶——巴特先生请喝茶。”

他锲而不舍,每次伺候我们用餐,他就使出牛皮糖功夫,死缠烂打,央求我写信给观光局。丽华大饭店新近开张。它既不是船屋,严格说也不是旅馆,因此它需要获得观光局某种形式的认可。我很乐意帮他们写一封推荐函。只是一想到邀请观光局长来喝茶,我就不免踌躇起来。亚齐兹和巴特先生(他总是躲藏在他那副眼镜背后,羞答答,笑吟吟的)却不了解我的苦衷,一个劲儿坚持要我写一封邀请函。于是,一天早晨,在巴特先生和“全克什米尔游船工人联合会”那位看得懂英文的秘书监视下,我写了一封信给马丹先生,邀请他来喝茶。

巴特先生亲自到城里走一趟,把信送到观光局。吃午餐时,亚齐兹向我们报告说,马丹先生读了我的邀请函,但没有答复。这家伙生怕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赶忙补上一句:“说不定他已经把回信写好,只等打字员打字,打好后就会派信差送过来。”

亚齐兹显然了解程序。我们等了好几天,仍然不见马丹先生的信差上门来。我有一部打字机,我也曾收到克什米尔大公手下一位军官送来的邀请函,但现在我却发觉,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邀请观光局长来喝茶)都帮不上忙。巴特先生没说什么,他的沉默,恐怕并不完全是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吧。过了几天,我又碰到一件更糗的事情。“全克什米尔游船工人联合会”秘书打算向交通局长陈请,要求增加公交车班次。陈情书就是我草拟、打字、签名的,但送出去后却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亚齐兹了解程序。几天后,我发现房里的灯泡昏暗不明,便要求亚齐兹帮我换一个。他说:“二到三卢比。你付,我付,还不是一样?”当然由我付钱。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敢提出异议呢?

旅游季节开始了。丽华大饭店虽然未获观光局认可,但由于斯利那加城内的住宿设施相当有限,而我们的房租也还算合理,因此,很快,我们就开始招揽到客人。我挖空心思,想出一大堆计划,打算好好替丽华大饭店宣传促销一番。我挑出几套比较可行的营销策略,向亚齐兹提出,然后通过他向巴特先生呈报。他们俩只管笑眯眯聆听,感谢我的好意和热忱,但只要求我帮他们做一件事:阿里·穆罕默德把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老外从“游客接待中心”带到我们饭店时,我就出面跟他们攀谈,设法说服他们留下来住几天。执行这种任务,失败固不足喜,但成功也会让我感到不悦。说穿了,我只想霸占这家饭店,一个人住在这儿,不受其他游客侵扰。亚齐兹看透我的心思。就像溺爱子女的父母,他一径哄慰我:“开饭时,你先吃,一个人吃。我们给你准备私房菜,别的房客可都吃不到的哦。这家饭店是您的,不是巴特先生的。”每次新房客搬进来,他就会跑来对我说:“老爷,这对大伙都好。对饭店,对巴特先生,对大家都好嘛。”有时他会伸出一条胳臂,指着天空喃喃自语:“感谢上苍给我们送来客人。”

我还是感到不快乐。这是一家另类旅馆,招揽来的却是传统房客。首先,搬进来的是出身婆罗门阶级的一个家庭(随后还会有好几家搬进来),他们不吃旅馆的食物,自个儿烧饭做菜。一家人聚集在房门口,剥豌豆,筛米,切胡萝卜。他们蹲在楼梯底下放置扫帚的橱柜旁生火煮饭。他们打开花园的水龙头,在那儿冲洗碗碟锅盘,把新铺的草皮践踏成一团团烂泥。其他房客有样学样,纷纷把垃圾扔到草坪上,把衣服晾在花园里。我在这儿度过的几天宁谧的田园生活,终于结束了。一天,亚齐兹向大伙宣布(这家伙还真会表演,脸上带着一副既兴奋又哀伤的神情):一群信仰正统印度教的印度游客,约莫二十人,即将住进丽华大饭店,停留四天。房间不够住,部分客人只好在餐厅打地铺,而我们也只好委屈一些,将就在客厅用餐。我听到这个消息,心直往下沉,谁都安慰不了我。亚齐兹看在眼中,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我们痴痴等待那帮印度游客上门。在我们面前,亚齐兹脸色阴沉,仿佛有人得罪他似的。盼望了好几天,那二十位房客终究没有露面。这下,亚齐兹脸色更加难看了,仿佛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