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2/7页)
似乎那位年轻些的上尉已经放弃倾听这场谈话了。他把两只手都放在那张铺桌子的毡子上,叫起来:
“你们以为自己是老几,敢对我发号施令?我可是你们的长官。你们他妈的以为……噢,老天,你们他妈的以为……没人能对我发号施令……”他的声音在胸腔里软弱地坍塌了下来。他感到他的鼻孔不正常地扩张着,所以涌进身体的空气都是冰凉的。他感到周围有一团纠缠不清的阴谋针对着他,围绕着他。他叫道:“你和你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将军……”他很想用身上尖锐的双刃短刀割开几条喉咙,这会减轻他胸口沉重的压力。那副笨重的身躯杵在他的对面,叫他“坐下”,这让他的四肢都僵住了。他感受到难以置信的恨意。如果他可以动动手,摸到他的双刃短刀……
〇九摩根说:“那个买了我那该死的洗衣房的浑蛋叫威廉姆斯……如果知道那是红堡的埃文斯·威廉姆斯,我会放弃这桩买卖的。”
“它恨自己的小牛崽,”朗达来的那个人说,“看看你,在你开口之前……”军官们谁都没有听其他人说了什么话。他们讨论着跟他们自身并没有利益关系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害得它跟自己的小牛崽过不去呢,还在卡尔菲利的山上?秋天的早上,整个山坡都布满了蜘蛛网,阳光下,它们像玻璃纤维一样闪耀着。那头牛一定是没有得到照料。
年轻的上尉麦肯基靠在桌子边上,开始和相对高级的军官提金斯展开一场长时间的争论。麦肯基自己跟自己争论,用语速快而急促不清的话语从两个立场互相辩论。在格鲁维尔特战役[9]之后,麦肯基自己也上了公报[10]。提金斯直到一年之后才登报。事实上,提金斯在这个补给站管理处拥有一个永久职位——而麦肯基只是附属于这个小队——负责管理物资配给和维持纪律,但是这并不包括发号施令叫别人坐下。麦肯基想知道,那人是他妈的什么意思?他开始说话,语速比之前还要快,这次说的是一个时间的圆圈,当它走满一圈的时候,世界就会因为原子的分解而终结。等到千禧年,就不会再有人下达命令,也不需要服从了。当然,到那时为止他都会遵守命令的。
提金斯被迫负责管理一个大得不合常理的分队,初具雏形的总部里全是些没用的中尉,一直换来换去,士官们全都不愿意工作,士兵几乎都是殖民地居民,不习惯没有必需品的生活。补给站虽说老早就建立了,但他们认为自己只能为英国正规军的各分队服务,并憎恨他对任何补给品的需求。他每日需要处理的难题已经足够多了,而他的私人生活更加麻烦。他刚刚出院,住在从军医官那里借来的用粗麻布搭建的小屋子里——军医官休假去了英国。小屋里面烧着煤油暖气,热得令人窒息,而关掉它,屋里会变得又湿又冷,令人难以忍受。军医官留给他的照看小屋的勤务兵脑子不太好使。德国佬的空袭最近变得无休无止了。基地塞满了人,简直比沙丁鱼还挤。在城里,你简直没法在大街上随意走动。各分遣队都要求士兵尽量待在视野之外,越远越好。调兵只能在夜晚进行。但是每十分钟就会有空袭造成的长达两小时的停电,那时候,你又怎么能发兵呢?每个士兵都有九套证件和标牌需要军官签字。这些可怜的家伙应该按规矩被记录在案,这是必要的,但是该怎么做呢?他有两千九百九十四名新兵,当晚都要派走,两千九百九十四乘以九也就是两万六千九百四十六。他们不会也可能是没办法给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打孔机,这样他们怎么能指望一个补给站军械师在本职工作以外,再给五千九百八十八张身份标牌打孔呢?
麦肯基上尉在提金斯面前东拉西扯个没完。提金斯不喜欢听他讲圆圈和千禧年。如果有点脑子的话,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你通常会很警惕。这或许是可以证明确凿而危险的疯病的早期症状……但是关于这个家伙,他一无所知。作为一位很好的正规军官,从脸上看来,他可能肤色太深,太帅气,太热情了。但他一定是个好军官:身上挂着带勋扣的服役优异勋章、军功十字勋章,还有些别国的绶带。将军也说他是,还补充了奇怪的信息,说他得过副校长拉丁文奖……提金斯很怀疑坎皮恩将军知不知道副校长拉丁文奖是个什么东西。可能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把这条信息塞进了他给自己留的字条,就像一个野蛮部落的首领会使用那些粗野的装饰品一样。他这样做,只是很想证明他,爱德华·坎皮恩勋爵,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没人知道在什么地方虚荣心不会大爆发。
所以这个家伙肤色太深,太帅气,没法做个好军官,但他是个好军官。这就得到了解释。对热情的压制会让人发疯,他以前一定是冷静、严明、耐心、绝对压抑着情绪的,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在地狱般的烈火、喧哗、鲜血、泥土、旧锡罐之间……实际上,提金斯几乎能看到这位年轻军官在全身肖像画中的样子——因为某些原因,他的两腿叉开,背景被火焰映照得通红,又在鲜血浸染下愈发猩红……提金斯稍稍叹了口气,这就是这几百万人的生活……
提金斯仿佛看到了他的新兵:在最近几个月里——这是人生中很长一段时间——他指挥的这两千九百九十四个人,他和准尉副官考利十分温柔地照看着他们,照顾他们的士气、他们的道德品质、他们的脚、他们的消化功能、他们的不耐烦、他们对女人的渴望……他仿佛看到他们排着队、蜿蜒曲折地走过大半个国家,队伍前头缓缓停驻,好像你会在动物园里看到一条巨蛇慢慢滑进它的水缸……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在很远的地方,靠着那无法跨越的障碍,那屏障从深深的地底一直伸向天堂……
强烈的沮丧,无尽的混乱,无尽的愚蠢,无尽的邪恶。这些人落入了最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密谋者手中,他们在权力走廊里谋划着令全世界无数人心碎的计划。这些人只是玩具,他们的悲惨生活只是契机,好让政客在演说中运用美妙的、不过心甚至不过脑子的词句。数十万人被扔到这里或者那里,在这污秽、巨大、泥沼一样泛着黄棕色的寒冬……老天,他们完全像是被喜鹊不怀好意地摘下、扔在身后的果实……但他们是人,不仅仅是人口数据。他们是你会担心的人。每一个都有脊梁、膝盖、枪膛、支架、来复枪、家庭、热情;他们私通、醉酒,有哥们儿;遵照着宇宙的某种安排,有鸡眼、遗传病、蔬菜店的生意、牛奶配送区、报纸摊、顽皮的孩子、放荡的妻子……那些普通士兵!还有可怜的小军官,老天,帮帮他们吧。得过副校长拉丁文奖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