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3/7页)
那个特别可怜的得奖人似乎对噪音很反感,他们得为了他让这个地方保持安静。
老天,他可是非常正确的。这个地方本来就该安静有序地为那些乱糟糟的人准备肉食。基地是一个让你冥想的地方,可能你还得祈祷;在这里,英国兵可以安静地给家里新写一封信,形容一下枪炮声是如何可怕地呼啸而过的。
但是把一百五十万人塞进这么一座小城,就像把一大块腐肉塞进老鼠夹。德国佬的飞机一百英里以外就能闻到他们的气味。他们对这里造成的损毁会比把四分之一个伦敦炸成碎片更加明显。而这里的防空措施就是个笑话,一个愚蠢的笑话。他们扔下上千轮随便什么弹药,就像小学生用石头轰炸游泳的老鼠。当然,最训练有素的防空官兵应该被安排在大都市周围。但这对受难者来说并不是个笑话。
沉重的抑郁更加沉重地压在提金斯身上。当时军队里大部分人都对祖国的内阁充满不信任,这变成一种生理上的痛楚。他们付出这样巨大的牺牲,承受这汪洋一般的心理折磨,结果只是加深了个人的虚空感,而人在宏伟的风景和自然力面前显得那么渺小!棕色泥潭里,这几百万湿漉漉的人的担忧让他也感到担忧。他们可能会死,他们可能会遭到屠杀,被对方二十五万军队杀得片甲不留。但是想到他们可能一点都不快活,没有自信,皱着忧郁的眉头,连阅兵式都没有参加就要被屠杀……
提金斯对他面前这位军官几乎一无所知。很明显,这家伙为了等他回答某个问题而停下了话头。什么问题?提金斯一无所知,他刚才没有在听。小屋里降下浓重的沉默。他们只好等待着。那个家伙语气中带着恨意说:
“那么,怎么样了?我只想知道这个!”
提金斯继续回想……疯狂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哪一件呢?这家伙没有喝醉。他说话好像一个醉鬼,但是他没有喝醉。命令他坐下这事,提金斯只是碰碰运气。有时候疯子偶尔浮现出的潜意识会使他自己像中了魔法一样听从军事命令。提金斯记得曾在家乡的一个营地里对着一个可怜的小疯子喊“向后——转”,当时那疯子本来正挥着一把出了鞘的刺刀,在他的帐篷边疯狂地乱窜,把追逐的人甩开了五十码,听到这声号令突然死死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像军人一样一跺脚,好像一个守卫。他为了应急,在这个疯子的身上也试了一下,好像多少起了点作用。
他冒险地问道:“什么怎么样了?”
那个人似乎带些讽刺意味地说:“看起来我这小人物的话不值得您这样高贵威严的人听。我说的是,我那个没用的臭老叔怎么样了?就是你那个肮脏的、最好的朋友。”
提金斯说:“将军是你的叔叔?坎皮恩将军?他对你做了什么?”
将军把这家伙送到提金斯这里来,并给他一张纸条,叫他照顾他们小队里这个很不错的家伙,很值得尊敬的军官。便条上是将军本人的字迹,上面还有其他一些信息,比如麦肯基上尉的学术造诣……提金斯感到很奇怪,将军为什么这么费心关照一个临时的步兵连长?这家伙是怎么引起他的注意的?当然,坎皮恩是个好人,和别人一样。如果一个家伙半疯了,他的履历显示他是个很好的人,而坎皮恩又注意到了的话,他会为这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提金斯知道,将军认为他,提金斯,是个严肃、有些书呆子气的人,有能力照顾他的一个门生……可能在坎皮恩的想象中他们这个小队无事可做——他们可以变成“正常”的疯子。但是如果麦肯基是坎皮恩的侄子,那事情就得到解释了。
那个疯子叫起来:“坎皮恩,我的叔叔?哟,他是你的叔叔!”
提金斯说:“噢,不,他不是。”将军跟他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的确碰巧是他的教父,又是他父亲最老的朋友。
“那就他妈的搞笑了。真他妈的让人生疑!如果他不是你肮脏的叔叔,为什么他对你那么有兴趣?你不是士兵,也不是那种可以当兵的人。一个软包子,你看起来就是这样的。”那家伙停了一下,继续很快地说,“总部的人说你老婆死死抓住那个让人恶心的将军不放。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提金斯因为这些愚蠢的话笑了起来。然后,在一片深棕色泥沼里,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贯穿了他沉重的身躯。对这些忙得要死的人来说,来自家乡的消息引起难以忍受的痛苦,那疼痛是由发生在远处黑暗里的灾难造成的。你没有办法减轻这痛苦!……与他分居的妻子异于常人的美丽——她美得异于常人!——可能会使一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传到将军的总部去,那总部本身就像个家庭聚会!到现在为止,老天开眼,还没有什么流言蜚语。西尔维娅·提金斯极为不忠,还是以一种最让人痛苦的方式。他不能确定他非常喜爱的那个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这对美得异于常人——又十分残酷!——的女人来说并不是稀罕事。但她一直傲慢而审慎。
即使这样,三个月前,他们分居了……或者他认为他们分居了。他的家庭生活中出现一块几近彻底的空白。此时她的形象显现在他面前,在棕色暗影中显得如此明亮、清澄,他为之颤抖起来。她非常高,非常白皙,极为健美,几乎是一匹洁净的——纯种马!她穿着金色布料的修身礼服裙,闪闪发光;她浓密的头发,也像金色的布料一样,层层鬈曲着辫成辫子别在耳后;她面部轮廓分明,瘦瘦的;她的牙齿小小的,很是洁白;她胸部小小的,手臂纤细、修长,笔直地贴在身侧……他的眼睛,在它们疲劳的时候,会在视网膜上投射出这样极为洁净的画面,有时候是他正在想的东西,有时候只是他脑海里无意浮现出的东西。啊,今晚他的眼睛实在太累了!她直直地看着前方,脸上带着一丝不太友好的恼怒。她刚想到一个伤害他安静性格的好办法……之前半清澈的画面变成发亮的蓝色,像一个小小的哥特式拱门,向右滑离出他的视野。
他完全不清楚西尔维娅在哪里。他已经放弃阅读那些画报了。她说她准备去伯肯黑德的一个修道院——但是他已经两次在报上看到她的照片了。第一次,她只是和菲欧娜·格兰特夫人在一起,格兰特是阿尔斯沃特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女儿。照片上还有一位是斯温顿勋爵,他被认为是下一任国际财政大臣——一位商界新秀……他们三人在斯温顿勋爵的城堡庭院里直直走向照相机……他们三个人都微笑着!这是在向世人宣布,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有一位正在前线征战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