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三章(第2/5页)

对,那些时候确实有过疯狂的、短暂的爱情。但是就算在最冷静的时期,一个男人也做不到让一个女人作为房子的女主人和继承人的母亲跟他住在一起,却不许她同他建立某种类似所有权的关系。他们不睡在一起。但精神上的结合和肉体上的结合一样,可以合情合理地被当作一种所有权。这难道不可能吗?这完全可能。好吧……

在上帝的眼里,什么才能斩断两人的结合?他一直以为——直到那个下午为止——他们的结合已经斩断了,像阿喀琉斯的脚筋一样。清晨里,在他的公寓外,西尔维娅用清脆的声音对一位车夫说:“帕丁顿!”他尝试着非常仔细地回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每个细节,在他还几乎像夜晚一样黑暗的会客室里,她在房间的另一头,看起来只是个白色的磷光物体……

于是,他们就在那一天永远分别了。他要远走法国,她要去伯肯黑德附近的一个修道院隐居——途经帕丁顿。那么,这就是一次分别。他很确定,这让他可以自由追求那位姑娘了!

他喝了一口身旁帆布椅上放着的那杯掺了水的朗姆酒,不冷不热,非常糟糕。他交代勤务兵给他拿一杯热腾腾的、浓烈的、甜甜的饮料,因为他确信自己刚刚感冒着凉。他拖着没喝,因为他想到自己要无情地考虑关于西尔维娅的事情。而他有个习惯,当将要久久地沉浸于思考时,从来不会碰酒精。这一直是他的原则,他在战争中的经验更从实用角度大大巩固了这一点。

在索姆河上时,夏天,早上四点就要备战,你会从防空洞里爬出来,带着一整套悲观主义思想,站在单调、薄得过分的胸墙前向外侦查,而胸墙之外是昏沉、灰暗、令人厌恶的风景。那里有令人反感的要塞,缠成一团的、非常脆弱的带倒钩的金属线缆,损坏的车轮,石头残屑,一团团飘在德国佬头顶上的、令人作呕的雾气。灰暗的寂静,灰暗的恐怖,在前线,在后方的非军方人士之间!每个念头都带着清醒而坚硬的轮廓……然后你的勤务兵给你拿来一杯茶,带有一点——真是一点——朗姆酒在里面。三四分钟以后,你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你发明的金属线缆防护网变成非常有效的保护,你得感谢老天赐予你如此精良的技术;破损的车轮变成方便晚上在无人区发起突袭的标志。你得承认,在你把最近被堵塞的那段胸墙重新立起来之后,你的连队把它利用得还不错。说到德国佬,你来是为了干掉那些蠢猪的,但是你并不觉得想到他们就会先让你感到恶心……你,实际上,已经变了。你头脑中那种特别的严肃态度变得不一样了。你甚至都看不出朝霞的那抹深粉色的晨雾其实不是朗姆酒造成的效果……

因此,他决定不去碰他的朗姆酒。但是他的喉咙变得非常干渴,于是,他机械地伸手去抓了点喝的,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为什么他的喉咙会这样干渴呢?他本来并没有在喝酒,他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为什么他现在的状态这么不同寻常?……因为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同寻常。这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他和他妻子分开就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地追求他的姑娘了……这个想法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进入他的脑海。

他对自己说,我们一定要有条不紊地考虑这件事!有条不紊地考虑他在尘世中最后一天发生的事……

因为他可以发誓,这一次启程来法国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已经和尘世断了联系。在待在这里的几个月间,他似乎和尘世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联系。他想象西尔维娅待在她的修道院里,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而温诺普小姐呢,他根本没办法想象,但她似乎也跟他没有关系了。

让他的思绪回到那天晚上有些困难。你没法硬逼自己的心去慎重地、连续地回忆一件事,除非你当下的心情正适合这么做。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论你想不想这么做都能成功……当时,大约三个月以前,他和妻子度过了一个非常痛苦的早晨,痛苦源于他突然确凿地相信他妻子逼着她自己关心他的事情。可能那只是一种态度,因为,说到底,西尔维娅是一位淑女,不会允许她自己去关心全世界最不适合她关心的人……但是,如果她认为那会给他带来极度不便的话,她完全有办法逼自己伪装出一种态度……

但这并不是,并不是,并不是他激动的头脑对他说出的话。他激动的原因是,温诺普小姐同样有可能并不希望他们的分别即是永别,这给他打开了一个广阔的视角。不论怎么说,从这个广阔的视角思考问题,并不是冷静地分析他和他妻子关系的好办法。这个故事的事实成分的陈述必须基于道德。他告诉自己必须使用确切的语言,就像为驻防部队总部写一份报告那样,描述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中他自己的经历……与温诺普小姐的关系也一样。“最好写下来,当然。”他说。

那好吧。他抓过他的手册,用很大的铅笔字写道:“在我和赛特斯维特小姐结婚的时候,”——他尝试模仿交给总司令部的报告的口吻——“我自己并不知道,她认为自己有了一个叫作德雷克的家伙的孩子。我认为她并没有。这件事尚需考虑。我很热心地爱着那孩子,他是我的继承人,还是一个地位相当不错的家族的继承人。这位女士随后,在若干不同的场合,尽管我不知道到底有几次,对我不忠。她离开我,和一个叫作佩罗恩的家伙私奔了,她常常在我教父,爱德华·坎皮恩将军家里和他会面,佩罗恩是我教父的手下。这是战前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了。当然,将军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俩之间的亲密关系。佩罗恩又回到坎皮恩将军的手下,将军对曾经的下属很有感情,但因为佩罗恩并不是一位称职的军官,所以他只被安排到了比较华而不实的岗位上。否则,显然,因为他是一名年资很高的正规军人,按年资他应该已经是一位将军了,而他现在还仅仅是一位少校。我把话题转到佩罗恩身上,因为他现在在我这边的驻防部队里,而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感到有些恼怒。

“我的妻子,在和佩罗恩一起消失了几个月以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她希望我把她带回家来。我答应了。我的原则不允许我和任何女人离婚,已经做了母亲的女人就更不行。因为我并没有公开提金斯夫人私奔的消息,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和别人私奔了。提金斯夫人,是罗马天主教徒,也不能主动和我离婚。

“在提金斯夫人和这位佩罗恩先生私奔这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位年轻女性,温诺普小姐,我父亲最老的朋友的女儿,而这位朋友也是坎皮恩将军的老朋友。我们在社交上的地位很自然地让我们建立起密切关系。我立刻意识到我对温诺普小姐产生了怜爱之情,但并不过分强烈,我也自信地认为,我的感情得到了回应。无论温诺普小姐还是我本人都不是那种会谈论我们感情状态的人,我们也并不交换任何秘密。作为一个有点地位的英国人,这么做是有些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