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小说 第四章 德怀特·朗格力(第2/3页)
有人趴在一只高脚杯上面哭。
“你是个天才,朗尼,你就是个天才,你就是个天才,朗尼,可这个世界不欣赏天才。”
一个抹着口红的年轻男子在钢琴上弹起了《月光奏鸣曲》。
德怀特·朗格力摊开四肢躺在沙发床上。一个苗条的金发女孩靠着他的肩膀。她留着男孩子似的短发,乳房很大,正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
有人又拿来一罐酒。
“为朗尼干杯!”
“为朗尼的未来干杯!”
“为加利福尼亚的德怀特·朗格力干杯!”
“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艺术家干杯!”
德怀特·朗格力发表了一番演讲:
“画家一生最痛苦的时刻就是成功的那一刻。直到人们蜂拥在身边,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画家不过是把号角,即便吹响,也无人愿意奔赴战场。画家不过是只杯子,即便装满自己的鲜血,也无人需要痛饮。这个世界看不到,也不想去看画家所看到的一切。可我并不担心。我嘲笑他们。我鄙视他们。我的耻辱就是我的骄傲。我的寂寞就是我的力量。我呼吁人们为了一切神圣之中最为神圣的东西敞开大门,可他们却将门永远关闭……永远……我还能说什么呢……对……永远……”
德怀特·朗格力的工作室位于一条棕榈夹道的寂静大街上。车子把他放到门口时,已经早就过了午夜。
“不用,”他有点蹒跚,对那些送他回来的人摆着手,“不用,你们不用上来……我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
他敏捷地穿过一块整齐的草坪,门旁的牌子上写着:定制女帽。手工缝制五分钱一码。一盏西班牙灯笼挂在入口处的拱门上方。入口一侧的窗户里,薄纱窗帘中间露出两顶垂头丧气的帽子。而另一侧的窗户里,群星簇拥着的一块半月形广告牌上写着:赞达夫人,心理学家及占星家。何必担忧?一美元预测你的未来。
他敏捷地登上陡峭的西班牙楼梯。楼梯刷成了白色,通往二楼的台阶上铺着红色的地毯,通往三楼的最后一段则裸露着,嘎吱作响的木质台阶上,油漆已经剥落。楼梯十分狭窄,刚好够他那还算修长的身体通过。他轻巧地一次跳上两个台阶,心里充满了雀跃和欢乐。他的四肢舞动着,年轻,自由,而又得意扬扬。
楼梯平台上没有灯,不过那里只有一扇门——他的门——而他从来都不锁。他一把将门推开。
月光透过高高的窗子照进来,一道道蓝色的光影映在房间里,映在那一堆画上,映着空荡荡的画架,映着靠在椅子腿上那画了一半的画布。在月光底下,一道蓝光照亮了黑暗中一幅凯伊·贡达的素描,她的头向后扬去,脖子呈一条弧线,坚挺的乳房裸露着。
德怀特·朗格力按下了电灯开关。
他无声地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僵住了。房间的另一头,一个女人缓缓地起身,面朝他站着。她高挑挺拔,瘦弱得似乎可以被门口的微风吹动。她从头到脚一身黑衣,在背后那条黑色天鹅绒窗帘的映衬下,他起初只能看见一张脸,一张蓝白相间的发光的脸。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挑起了眉毛。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嗯?”最后,他终于皱起眉头问道。
她没有回应。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我能在这儿住一晚吗?”她轻声问道。
“这儿?你把这儿当什么了?”
“我现在很危险。”
他轻蔑地笑了,把手插进裤兜里。
“可你是谁啊?”德怀特·朗格力问道。
那个女人回答说:
“我是凯伊·贡达。”
德怀特·朗格力双手抱胸,哈哈大笑。
“哟!你是凯伊·贡达?你怎么不说你是特洛伊里的那个海伦[2]啊?或者杜巴利夫人[3]?”
凯伊·贡达慢慢睁大了眼睛,非常大,连眨都不眨,但她还是没有动。
“来来来,”德怀特·朗格力说,“说说吧,你这演的是哪一出?”
“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她轻声说道。
他打量了她一下,手插着兜,露出嘲弄的笑容。
“嗯,你跟凯伊·贡达长得真挺像,”他评论道,“不过她的替身跟她长得也很像。好莱坞有好几十个姑娘都长得和凯伊·贡达差不多。你来这儿想干吗?我不会雇你当模特的,小姑娘,就连试镜的机会都不会给你。快说吧,你是谁?”
“凯伊·贡达。”
“凯伊·贡达?在街头徘徊?溜进陌生人的家?”他苦笑着,“只有一个凯伊·贡达。只有我了解她。我这辈子一直都在告诉别人谁是凯伊·贡达。我要唤醒人们心中对她的渴望。她遥不可及,她永远不会进入我们的生活,更不会进入我们的家。我们只能称颂她,我们只能把灵魂献给一首无望的圣歌,然后以我们的苦难和渴望为荣。可你不会理解的。没有人能够理解。现在,说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将双手在背后交叉,肩膀往前探,但却始终昂着头,直直地看着他。她的眼中充满恳求,但看上去却像是在无声地威胁。她缓缓地说道: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你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太累了。”
“为什么这么累?”
“因为我一直在寻找,寻找了太久太久。”
“寻找什么?”
“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或许可以在这儿找到它。”
“好了,别再开玩笑了。你到底是谁?”
她朝他走过去。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她的眼睛在恳求;她站在几十幅画作的中央,那些画仿佛一面面镜子,将她的身体撕成几十块碎片;她看见自己苍白的眼神,雪白的双臂,看见她的唇,她的乳房,她淡蓝色的肩膀;镜子耍弄着她的身体,给她穿上火红或天蓝的衣装,而她却一身黑衣地站在那里,纤细脆弱;整个房间里只有她的头发没有变化,就像几十颗暗淡的金色星星散落在他们身边,填满了这个工作室,从他们的脚下升到他们的头顶。
“就让我留在这儿吧。”她轻声说道,她的唇闪闪发光。
德怀特·朗格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黑色的眼睛中怒火在燃烧。
“听好了,”他缓缓地说道,他紧绷的声音好像一道电流撕裂了超负荷的电线,“跟所有人一样,我只有一次生命。不同的是,他们的生命被分解成了许多词语和许多价值观,而我的生命却只有一个词,那就是‘凯伊·贡达’。我把这个词带到了这个世界,我还要把它告诉所有人,教给所有人。它就是我的血液,我的宗教。而你却跑到这儿来,告诉我你是凯伊·贡达,告诉我,我这个比谁都更了解她的人!你给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