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光与二十岁的我(第5/6页)

我现在已记不起那位气质高贵典雅的女老师的样子,甚至已经无法描绘出她脸的轮廓,但是那三个小女孩的脸庞却真真切切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石津会被当成玩具,会被人踩在脚下,会被人侮辱虐待,但是我却始终觉得她永远都是那副天真无邪的乐观样子。当然,现实也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我眼前也浮现出过她被别人嘲笑满身虱子时瞬间变得怒发冲冠,然后被人乱脚踢踹,像路边的马粪一样苟延残喘的样子。我的预感又一次中的,在后来跟妓院妓女接触的时候,我好多次都遇到了这样的天真无邪的乐天派。

我最近开始觉得,在为人处世方面,不管是谁,在从少年进入成年的这一段时间,反而会比真正成为成年人的时候还要老练。

最近有两个青年经常到我这里来,都是二十二岁。他们以前加入了右翼团体,是顽固的国粹主义者,好像现在开始思考人生的真正存在价值。这两个青年觉得我的《堕落论》或者《沦落论》所讲的事情千真万确,但是他们却感受不到文中所说的那种冲动。对生活,他们总是十分谨慎地保持着克制。

另外,时常来访的还有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年轻诗人,一个曾在战场上参加过敢死队却没有死成的编辑。他们在我家里住了两三天,便吵吵嚷嚷地帮我做饭,在他们身上仍然留着战场的影子。他们平时过日子就像打野战,浑身散发着被流放在外的人才有的野性。然而,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的行事保持着一个度,也就是说他们也像当年的我一样,只是在心中紧紧地拥抱着那位高贵典雅的女老师。他们才二十二岁,不仅还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男女之欢,而且都还没有发育到身体的躁动会让人精神错乱的阶段。这个年龄的青年甚至可以说比四五十岁的成年人都要老练,他们的自我克制是很自然的,不像成年人那样需通过强力拉拽刻意呈现出来。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个“纯真无邪”的人生阶段,然后,便开始堕落。而随着身体的堕落,灵魂的纯洁度也会不断地流失。

几年后,我读了伏尔泰的《老实人》(年),不禁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好笑。我做老师的时候,茫然地被追求不幸和受苦的欲望驱使,实际上除了空想之外,我都不知道不幸和受苦到底是什么。那个时候,我所能想到的可以让自己不幸和受苦的办法只有去妓院,让自己染上最肮脏的疾患。这个想法很奇怪,一直深深地留在了我脑海里,也没有别的深意,大概就是因为除此之外我根本想象不出到底什么是不幸。

我做小学老师的时候,一般踏入社会的人常有的为人处事上的痛苦,比如与上司的冲突,被别人排挤,牵涉进小团伙间的摩擦等问题,所有这一切我都没有机会体验。当时工作的学校只有五位老师,团伙什么的矛盾也就更加无从谈起。由于只是一个分校区,负责任的人虽然是主任,但跟校长还是不一样,因此可以说毫无任何责任感,是一个最没有责任心、对教育事业丝毫没有热情的男人。他可以将课堂教学置之不顾,整天为了给有权势的人说媒牵线东奔西走。在有关学校教学方面,他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一言半句的指示。我因不懂音乐与珠算而擅自将这两门科目拿掉,并制订了新课程表,他对此也毫无意见,只是偶尔会暗示我,要我多注意关照有权势家庭的孩子。可是,我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暗示,我关爱我班上的所有学生,感觉没必要特意给哪个学生更多的关照。

教导主任曾让我特别关照一个姓荻原的地主家的孩子,那个地主是当地的教育委员。这个学生原本就很乖巧,虽说有时会干些淘气的事惹我生气,但其实他内心十分明白我为何对他发火,我发过火之后又会原谅他,反而让他觉得没什么了不得。有一次,他跟我说道:“老师你就知道骂我一个人!”然后便开始哭了起来。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实际上,他是在向我耍性子讨巧呢。“唉,是吗?原来我一直都是在批评你一个人呀!”我边说边笑了起来。这孩子一见我笑了,立即收住哭声,自己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我与学生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教导主任是不可能理解的。

其实同成年人一样,孩子也会算计很多。那个家里做牛奶生意的留级生,可以说是诡计多端,但同时他身上又有着甘愿为他人做牺牲的正义感,或者可以说,他与成年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身上那种正义感更强烈。我本人觉得算计并不是一种坏德行,但绝不能失去的是与之一起共存的正义感。

有一天放学后,学生们都回家了,我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这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哐哐哐”地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我一看,来人是教导主任。

原来教导主任回家时顺道拜访了那个有权势的人家。就在那时,孩子哭着回到了家,说是被老师骂了。然后又说就是因为爸爸是教育委员,喜欢摆谱,所以老师才讨厌他的。孩子满嘴都在抱怨爸爸的不好,疯狂耍脾气,别人都拿他没办法。教导主任说明了这些情况后,接着问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责骂那孩子啊? ”

凑巧的是,那天我根本就没有责骂过那位学生。但再一想,学生这么做肯定是有难言之隐,绝不能简单地只通过表面现象来判断这件事情。我就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他做了一点儿事情,我觉得必须责备他一下。”教导主任略带猥琐地笑着说道:“那你去帮我把这件事解释一下吧。也没办法,这些人我们得罪不起呀,呵呵。”他经常会这样“呵呵”地笑。

“我觉得我没有必要解释什么。您接下来回家会顺道路过那一家吧?能不能麻烦您跟那学生说一声,让他到这里来一下,跟其他人就不要说了。麻烦您只告诉他一声就行。”

“好吧。不过,你可不许再加倍责骂学生。”

“嗯,好的。请您放心,我班上学生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那好吧。不过,请一定要手下留情。有权势人家的学生要特别对待的。”

可能是因为有些慌乱的缘故,让我有些意外的是,那天教导主任说完这些就很干脆地抬起屁股,急匆匆地走人了。我现在有些记不清了,那时他的脚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跛,走路的时候屁股总是往一边凸来凸去的,但是他走路的速度却非常快。

过了不一会儿,那学生就一边笑着一边过来了。他笑得有些尴尬,喊了一声老师之后就躲在了窗户外边。虽然我确实经常责备他,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学生。对他的这种关爱,我相信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