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段话(第2/4页)

卡夫卡对比喻的想象之丰富并不比韦尔莱纳或里尔克(RILKE)要逊色,但它不是抒情的,即:它唯一只受一种意愿所支配:识破、理解、捉住诸人物行动的意义,他们所置身其中的境况的意义。

让我们回忆一下另一个性交的场面,亨特简(HENT-JEN)夫人与艾士(ESCH),在布洛赫的《梦游人》中:“就这样她把自己的嘴向他的贴紧,像一个动物的大鼻子贴向玻璃,艾士看到为了对他回避心灵,她把它囚在紧锁的牙关后面,他气得发抖。”

这些词:“一个动物的大鼻子”,“玻璃”,在这里并非为了通过比较展现场面的可视形象,而是为了捉住艾士的存在的境况,后者即使在爱的拥抱中,仍然莫名其妙地与他的情人分离(如一面玻璃),没有能力获得她的心(被囚在紧锁的牙关后面)。难以捉摸的境况,或者说它只能在比喻中被捉摸。

在《城堡》第四章的开始,有K和弗莉达的第二次性交:它也是用仅仅一段话(比喻一句)来表达,我临时尽可能忠实地把它翻译出来:“她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他也在寻找什么东西,疯狂,脸上一副怪相,脑袋埋入另一个人的胸膛,他们在寻找,他们的拥抱和他们挺直的身驱没有使他们忘记,而是给他们唤起寻找的义务,像一群绝望的狗在地上搜索,他们搜索着他们的身体,不可挽回地失望,为了再得到最后一次幸福,他们有时候多次地互相把舌头伸到对方脸上。”比喻第一次性交的关键词是:“异外的”,“奇异性”。在这里,关键词是“寻找”,“搜寻”。这些词不表现所发生的事的视觉形象,而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存在的境况。戴维翻译:“像一群狗绝望地把它们的爪子伸进地里,他们把他们的指甲伸进他们的身体。”他不仅是不忠实的(卡夫卡既没有说爪子也没有说指甲伸进去),而且把比喻从存在的领域移到视觉描写的领域;这样他自己便处在与卡夫卡的美学所不同的另一种美学中。

这种美学上的差距在这个段落的最后一部分更为明显。

卡夫卡说:“[SIE]FUHRENMANCHMALIHREZUNGENBREITUBBERDESANDERENGESICHT”——“他们有的时候多次地互相把舌头伸到对方脸上”;这个准确和中性的观察到了戴维那里变成了表现主义的比喻:“他们一下下用舌头互相搜索着对方的脸。”

对全面同义词化的看法

需要用另一个词替代最明显、最简单、最中性的词(在—深进去;去—行走;过去—搜索)可以被称为同义词化的反应——差不多是所有翻译者的反应。拥有一个大的同义词储藏,这属于“美的风格”的精湛技巧;如果在原文的同一段落中有两次“难过”一词,译者便因重复(被认为是伤及了风格所必须的优雅)而不快,有意在第二次的时候把它翻译成“忧郁”。但是,更有甚者,这种同义词化的需要在译者的心里嵌入如此之深,以致他立即选择一个同义词:如果原文中有“难过”,他会翻成“忧郁”;如果原文中有“忧郁”,他会翻成“难过”。

我们可以不带任何讽刺地同意:翻译者的处境是极为微妙的,他应当忠实于作者同时仍旧是他自己。怎么办?他想(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把他自己的创造性投入到文章之中;为了鼓励自己,他选择一个词,它表面上不背叛作者但是却来自他自己的原创性。现在我在重读我的一篇短文的翻译便发现了这一点:我写“作者”,译者翻译为“作家”;我写“作家”,他译为“小说家”;我写“小说家”,他译为“作者”;当我说“诗句”,他译为“诗”;当我说“诗”,他译为“诗篇”。卡夫卡说“去”,译者说“行走”;卡夫卡说“无任何因素,译者说“任何因素都没有”,“任何共同的都没有”,“连一个因素都没有”。卡夫卡说“感到自己在迷失”,两位译者说:“感到……印象”,而第三位译者(洛德拉瑞)则从字到字地翻译(正确地),并因此而证明用“印象”代替“感觉”毫无必要。这种同义词化的实践看上去是无辜的,但它的全面性的特点不可避免地使原来的思想失去棱角。而且,为了什么?见鬼!如果作者已经说GEHEN,为什么不说“去”?噢!诸位翻译先生,不要把我们鸡奸吧!

词汇的丰富

让我们检查一下这段话的动词:VERGEHEN(去—从词根上:GEHEN—去);HABEN(有);SICHVERIRREN(迷失);SEIN(在);HABEN(有);ERSTICKENMUBSSEN(要窒息);TUMKOBNNEN(能够做);GEHEN(去);SICHVERIR-REN(迷失)。卡夫卡选择了最简单的、最基本的动词:去(两次),有(两次),迷失(两次),在,做,窒息,要,能够。

译者的倾向是丰富词汇:“不断地感到”(而不是“有”);“深进去”,“向前走”,“走路”(而不是“在”);“让人气喘”(而不是“要窒息”);“行走”(而不是“去”);“重新找到”(而不是“有”)。

(请注意,全世界的译者在“在”和“有”这些字面前感到的恐惧!他们为了用一个他们认为少一些平庸的字来代替它们,会什么都干得出来!)这种倾向在心理上也是可以理解的:根据什么译者能被欣赏呢?根据对作者风格的忠实?这正是他那地方的读者所没有可能去评判的。相反,词汇的丰富会被公众自动地感受到是一种价值,一种成绩,一种翻译者的精通与能力的证明。

然而,词汇的丰富本身并不代表任何价值。词汇的宽度取决于组织作品的审美意图。卡洛斯·伏昂岱斯的词汇丰富得使人晕眩。但是海明威的词汇却极为有限。伏昂岱斯行文的美与词汇丰富相关联,而海明威的行文之美则与词汇之限度相关联。

卡夫卡的词汇也是比较有限的。这种限制性经常被解释为是卡夫卡的苦行,是他的苦行主义,是他的对美的漠然,或者是对布拉格的德语所付的赎金,这个德语被脱离了民众阶层,变得干枯了。没有人同意这种词汇的剥离表达了卡夫卡的美学意图,是他的文笔之美有别于他人的标记之一。

对权威问题的总看法

最高权威,对于一位译者,应当是作者的个人风格。但是大多数译者服从的是另一个权威:“优美的法语”的共同风格(优美的德语、优美的英语等等),即我们在中学学的那样的法语(德语,等等)。译者视自己为外国作者身边这种权威的使者。这就是错误:任何有某种价值的作者都违背“优美风格”,而他的艺术的独到之处(因而也是他的存在的理由)正是在他的这一违背中。译者的首先的努力应当是理解这一违背。如果它是明显的,比如在拉伯雷、乔伊斯、塞利纳那里,这并不困难。但是有些作者的违背优美风格是微妙的,几乎看不出来,被隐藏,不引人注意;在此情况下,就不容易把握它了。然而这种把握也因此而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