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第3/8页)
记忆要么是意味深长的,要么是毫无意义的。米歇尔对莉娅娜感到厌烦,一时又想起了让娜,就如同想起了任何一个情妇一样。问题不再是爱不爱她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爱她的问题。一看到她走下火车,黑色的靴子踩在月台上的时候,他就发现,他记忆中的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一张大为逊色的移印画,而现在的她才是绝无仅有不可替代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她那一对看似平静而实为炙热多情的眼睛呢?就像在希腊雕塑的伟大时代,柔和的线条与匀称的体形达到了完美的结合,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灵性。这位多情的男子再一次拜倒在她脚下。她毫不迟疑地同意住在棕榈别墅。至于其他安排,她觉得只是不体面的花招而已。保姆都非常熟悉夫人。她既然来这里的部分原因是为了孩子,那就应该尽力而为。米歇尔没有谈起那个不值一提的莉娅娜;相反,巴尔贝不能不提及她的存在,但让娜倒觉得这个女人只是供他解闷而已,算不了什么。当然,克先生可以我行我素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这天晚上,他们在巴黎旅馆的餐厅里,米歇尔微微向她倾斜着脑袋。他心想,这团温柔的情火似乎还在她的身上燃烧着,这就是永恒的爱。是对埃贡的爱。他经常反复地提出这个问题,现在不再怀疑了。是对她的两个儿子的爱。这种爱还具有强烈尊严的成分,他们终将会长大成人的。是对玛格丽特的爱。因为她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与已故女友的女儿一视同仁。是对穷人的爱,尤其是对老人的爱。在巴黎,她与埃贡每个星期抽出几个小时的时间照料老人(巴黎的老人似乎比其他地方的老人更贫穷)和一家隶属奥拉托利会新教孤儿院的几个孤儿。米歇尔不禁自问,埃贡的动机是否也是大公无私的。这种慈善之爱,也就是上帝之爱,人们往往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至于神圣之爱的其他方面,米歇尔知道是存在的,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形成的一些同心圆,一环套着一环,又像夜晚星空的层云,一层叠着一层。那么,对他米歇尔的爱呢?现在从这方面来看,肯定也会有他的一份儿的。而对她可能在那里遇到的其他人(谁知道呢?)呢?他想,只要更加亲密地与让娜和埃贡相处,爱与不爱并不重要。但是,他们还没有达到情深意切的程度,而肤浅的交谈,很快将会变成像这个餐厅里社交式的平庸无味的喧哗。
“我想,您认识您左边第二张餐桌的伊莱纳大公夫人,就是那位低着头的红棕色头发的女人。昨天她向我借了五十个金路易,她说是碰运气。”
“埃贡和我与王公贵族都没有往来。”
然而,当年轻的音乐家埃贡被介绍给沙皇陛下夫妇的时候,他们与沙皇和皇后还交谈了几句。沙皇宽脸膛,五官端正,既像普通人,又像军官;皇后很威严,但嘴唇微微颤动着,就像神经过敏的英国人一样。她的这个毛病好像是由于皇亲的血友病引起的。然而,对簇拥在陛下周围的那些佩戴高级荣誉勋章的男士及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和大块绿松石首饰的女士,他们都不感兴趣。他们出生在路德教的家庭,生来对东正教没有好感;某些教会明目张胆地鼓吹尘世之国,使让娜颇为反感,但他们最终还是向教堂唱诗班既诱人又肉麻的合唱妥协让步,对某些纯正的童声和雄浑的男低音合唱给予了好评。对于人民大众,他们只认识大公寓里的那些卑躬屈膝的奴仆。他们与埃贡的弟弟都住在公寓里。他弟弟是近卫军军校的学生。如果全家人偶然去首都,也都住在公寓里。他们还看见住在城市四周的一些乞丐。有一些人的名字也悄悄地变成让娜的故事中的人物。后来,西欧对这些人物也都知道了。例如费利克斯·尤素坡夫,他当时还只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时髦小伙子,一个利欲熏心的修士,现在家私万贯,尽管自称集各种恩德于一身,却无法治愈病魔缠身的小皇子。尤素坡夫是他们的近邻,有一天,他(他追求所有的女人)希望见到“年轻的男爵夫人”。仆人把他赶走了,还恶言恶语地臭骂了他一顿。不过,他们的臭骂比这个教士的下流勾当还要文明。
这些趣闻逸事足以增加他们交谈的热烈气氛。米歇尔像他同时代许多素有教养的男人一样,对这个他还几乎完全陌生的神奇世界感到好奇。让他感到好奇的,还有那难忘的更加激动人心的乌克兰的春天和夏天。就好像他所到之处,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米歇尔都要寻找对一个人的回忆,例如加莱,那位赌徒加浪子的匈牙利男爵,匈奴式的骑士,乌克兰的大财主,一直是米歇尔生活中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在许多事情上,米歇尔仿效加莱,做加莱式的人物;甚至当丧失生活乐趣想自杀的时候,他还把加莱在阿巴西耶的所作所为当成楷模。阿巴西耶是亚得里亚海沿岸一个岩石裸露的小海滩,如果开一枪,由于浪高声大,根本不会有人听见枪声,尸体被波涛卷入大海,就永远无法找到了。米歇尔不止一次地向让娜谈起加莱,但迷宫中的回廊纵横交错,这个她陌生的男人,从母亲方面来说还是俄国人,而且米歇尔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中提到过他,因此使她多少产生了一点兴趣。因为让娜的丈夫是波罗的海人,与俄国也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这年冬天,让娜和埃贡在圣彼得堡的生活集中在戏剧方面,尤其集中在芭蕾舞上,舞台的走廊为他们打开了一个世界。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新舞蹈的世界,这个世界在当时还不为人所知,或者引起人们的争议。伟大的舞蹈编排家佩季帕,凭借自己半个世纪的艺术专制一直不把这种新舞蹈放在眼里,但是,这种新舞蹈在今后的两三年内却征服了欧洲。埃贡的这个芭蕾舞风格新颖,音乐奇特,得到了年轻的舞蹈编排家福金的热情赞许,但由于舞蹈动作难以与音乐配合,使许多男女舞蹈演员望而却步。围绕着《湖畔白马》的演出,人们大耍阴谋诡计。支持者越来越多,反对者也人数骤增。不能让年轻姑娘帕伏罗娃担任女一号,她只担任了次要角色,出场很少。这个角色由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伊达·格雷科夫担任,她热情奔放,从某个方面来说,使演出面貌焕然一新。男一号的选择也没少引起纷争;埃贡的天生魅力,还有让娜的美貌,这些是米歇尔知道的,足以平息纷争的硝烟。舞蹈演员和部分观众的热情不在于演出本身(埃贡本人现在看到的尤其是不足),而在于风格的新颖,因此,人们对这部舞剧的态度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埃贡起码坚持住了,没有轻易让步;例如,由于对远东戏剧的了解,他坚持不使用舞台灯光或镜子反射的手法产生湖水波浪的效果,而是用配角演员身披几米长的白色平纹细布,在马的两侧一起一伏,宛如波浪,让马不停地乱踢乱踹,激起团团浪花。虔诚的宗教女信徒走出教堂,在湖畔跳起《波洛涅兹舞》,动作笨重,又不协调;牧师的滑稽舞蹈,动作笨拙,音乐刺耳;陡峭的湖畔,冒险的基督教徒,这种场面的安排,都受到了非议。伊达的出场粗俗,又半裸体,也引起议论纷纷。白马极其俊美,白色的长鬃毛,白色的马蹄,长长的马尾拍打着湖岸,跳跃回转。那个多情女子故作媚态,一下子被卷入急流之中,又翻身上马,骑在背上,活像古画中被公牛劫持的欧罗巴;然后又双手勾住马颈,像一捆水草随之浮出水面,跳跃下马,立在地上,在白色平纹细布的急浪中时隐时现。在一片神秘的哀歌之中,两个舞蹈演员的激情表演,竟变成了一个女人与一匹神马的求爱,枯燥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