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第7/8页)
自一些时间以来,喝酒在埃贡的生活中不起任何作用了。让娜不知道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是否以轻度酒精中毒作为会友的起码条件,尤其不知道一个孤独奋斗的人是否都要杯不离口。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她时常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气味儿,由于隔壁的房间开着窗子,气味儿一会儿就挥发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时感到不知所措。这当然不是她的过错。是兴奋剂,也许是镇静剂。这不过是一种遮遮掩掩的说法而已。但不管是什么剂,肯定会产生副作用。总而言之,她担心着一个人,她还不能诚心诚意地断定这个人是吉是凶。
埃贡在巴黎又见到了弗朗兹。弗朗兹过着古怪的生活,一会儿穷困潦倒,一会儿腰缠万贯。他说他在十六区一个朋友的家里已经住了两年。他的朋友回德国去了。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批绘画,靠卖画为生,因此过得很潇洒。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干任何事都会很快传开,尤其在这个外国人的圈子里。弗朗兹的父母(父亲是巴伐利亚州一个收入微薄的公务员)好像还活着,他们家里没有任何绘画大师的作品。在这片充满谎言的波罗塞连德森林里,他被认为拥有的财产改变了形式;而现在又声称是稀世珍品的集邮册,出售以后能给他带来一小笔财富。大学里的注册还没有开始。让娜既不知道那条大街的名称,也不知道门牌号,只知道他住在地狱路附近。埃贡没有向她介绍他新结交的这位旅伴,只留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有人找他或孩子有什么事,可以与他联系。让娜猜想,埃贡可能在他那里呆上好久。然而有一天,他完全忘了与一个外国经纪人的约会,打电话找他,他根本不在那里,也许他不接电话。让娜不久以后又得知,弗朗兹吃住在巴黎郊区的农舍,一个时髦英国女人的家里。这个英国女人是艺术保护人。埃贡很久以来就很欣赏她的花园和苗圃。但让娜觉得那里不可靠,因此很少去。埃贡今年冬天经常去,一般还都在那里过夜。随着让娜担心的日益增长,他们也在玩弄着小伎俩,一方面伪装善意,另一方面又私下密谋,这两手都同样是残忍的。他们对她谎话连篇。那个英国女人的女伴很迷人。在那些日子里,“为了免于忍受周末的孤独之感”,让娜有时请她来家做客,她有时也请让娜去伦佩勒马耶家做客。让娜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讥讽的神态。一天晚上,女人又主动请她,但她没有赴约。当然让娜知道,有关弗朗兹的情况,她只字不会吐露。
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埃贡终于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她了。此人很快成了他们的常客,经常出入他们在塞奴斯奇大街的公寓。这个幽灵原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但搅得让娜心神不宁。他长得很漂亮,既具有阳刚之美,又柔弱无依。让娜无法说清楚他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因为他从未正面看她一眼。他每次来几乎都带着鲜花。他最经常带的花,是从英国女保护人的花园里采摘的。他嘲笑这个女人野心勃勃,一心想钻入上层社会。让娜马上转了话题。小伙子一会儿说自己二十六岁,一会儿说三十岁,高兴的时候还流露出一副孩子气。克莱芒和阿可塞勒就喜欢看他把几束玫瑰花放在一只银的水盆里,玫瑰花头朝下,花瓣泡在水里,再在每一支花上竖插一支花当作上身,活像一些身着舞裙的芭蕾舞女演员。只要轻轻地搅动一下盆里的水,这些芭蕾舞女演员便活动起来,有的前进,有的后退。有时,一个芭蕾舞女演员沉到了水里。这个德国小伙子一边用手拨弄着花冠,一边说着自己的事,有时像朗诵田园诗,有时像讲鬼怪故事。弗朗兹是私生子,出生后就没见过他父亲。他可能是茨冈人,这从他的黑嘴唇,古怪的虎纹眼睛可以看得出来。但他很快把茨冈父亲忘到脑后了,第二天又说他是一个十四岁少女、即他的同胞姐姐乱伦所生。他的亲姐姐二十岁那年去世了。他十三岁离开了学校(他有时说是被开除的);他有时说自己是一个大饭店的服务员,有时又说他开高级妓院。他十九岁在莱茵河地区娶了一个会体贴他的农家女为妻,妻子就像易卜生笔下的索尔豪格,一直在等着他回去。再不,他就沉默不语,几乎问不出半句话来。当埃贡与他在一起,他就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声音很小,还夹杂着笑声,而让娜一走过去,他就停止了。他甚至不屑抬头看她一眼。要是让娜温和地责怪他为什么不说了,埃贡就替他回答,一副傲慢轻蔑的神气,就像过去对待于格一样:
“我看不出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胡说八道的话告诉您。您就只当他在谈论衬衫领带的事得了。”
但是,让娜似乎觉得,弟弟有什么事在影响着哥哥。在剧场里,弗朗兹坐在一个胖女人身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用手比画着。演出结束时,胖女人闻了闻他的手绢。埃贡放声大笑,他以前从来没这样大声笑过。有什么力量剧烈地驱动着他。一天晚上,让娜同弗朗兹乘出租车去饭店与埃贡一起吃饭,司机拒绝载他们,也许因为他不知道饭店在什么地方。弗朗兹把司机摁在座位上,要抬手揍他。他们被过路人拉开,让娜从手提包掏出一个金路易,才把事态平息。这时让娜又想起来,自己摔下来受了伤的那天,埃贡差一点儿把车夫掐死:这不是不可能的。弗朗兹现在像在家里一样随随便便。有一天,他遛马回来,冲完澡走出浴室,光着上身去隔壁的房间找衣服,让娜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串假宝石坠子,垂在双乳的周围。她无意识地发现一些符号,不知道他加入了什么野蛮人的秘密会社。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埃贡,埃贡的回答不仅使她感到吃惊,而且反感。
“这没什么。”他说,“不过是年轻人的色情受虐狂而已,他越受到女人的性虐待,就越感到愉快。”
埃贡第一次产生了爱。让娜想起来了,他曾经自我吹嘘说,与女人玩上一个小时才能体会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快感;有时候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怜悯,或者即使产生反感,但由于性欲一时冲动,也就不在乎了。对他来说,爱似乎是自身的赠与,谈不上什么快感,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爱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所爱,也就是说,是为了证明两个人完全融为一体。他说他爱让娜。
埃贡或许觉得,如果一天晚上遇到一个人,就随随便便地产生爱,那是不可想象的。当他们在无拘无束地谈论这些事的时候,让娜有时不赞同他所说的要在他人与自己之间划清一条界限的说法;如果拒绝这种爱,这似乎是一种清教主义的表现形式,就是将某些人或某种行为孤立于自己的生活之外,然而这种拒绝是不情愿的。现在,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成了一种痛苦爱情的牺牲品,而这种爱情却献给了一个她既不了解也不爱的人。“他有时使我感到吃惊。我同意与他一起进行一番肉欲的尝试。我一生中都在寻找这个纯粹肉欲的美好的东西。”难道弗朗兹就是这样美好的东西?她心里在琢磨,一些本来既平庸又无所谓的喜好,经常在进入青年期就消失了,但对某些人来说,怎么竟然变成了一种比存在本身还重要的生活与思考问题的方式;这是一种解放的形式,或者相反,是一种奴役的形式,再不就是二者轮流出现的形式。为了纵欲,难道存在着不达自身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这种狂热是有钱男人的狂热,为了追逐更大的快乐,直到油尽灯灭;这是艺术家的狂热,为了艺术而耗尽心血;这是神秘主义者的狂热,为了拥有上帝,身败名裂。而她呢?难道她不也是这种显而易见的狂热的牺牲品?埃贡在解放她的同时,也给她套上了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