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第5/8页)
米歇尔对《法兰西信使》杂志及其出版社颇感兴趣,终于受到了接待。他将一大摞手稿往瓦莱特的办公桌上一放,还当场给他读了几页,然后概述了其余部分的内容,便等着对方当即发表意见。米歇尔勉强同意将手稿转交瓦莱特,由后者决定是否出版。米歇尔的时间很紧,后天就得离开巴黎。瓦莱特声称,如果没有审稿委员会的意见,他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而且在法国,除了一两个专家,还没有人了解这位夸美纽斯,出版他的著作肯定是赔本生意。这没关系:米歇尔主动提出承担印刷费用。我不知道该出版社当时是否接受这种安排;不论如何,瓦莱特还是摇了摇头。米歇尔回到里尔以后,将作品交给一位印刷商印了五百本,其中一半寄给了让娜。正如这位少妇因厌恶赌博而离开赌场一样,米歇尔由于多次碰钉子,觉得自己的手被巴黎文学界这个厨房弄脏了。几年以后,埃贡根据《心灵的天堂》故事情节谱写了一部音乐作品,但因无调性音乐还没有登上舞台而告吹。这时,米歇尔与埃贡夫妇的关系已经失和,他并没有马上得到这个消息。然而,这无所谓。很久以后,也就是在七十岁高龄的时候,米歇尔收到捷克斯洛伐克文化部的一封充满热情的信。那时,捷克斯洛伐克已经成为一个国家。来信感谢他把一位捷克爱国者的代表作翻译成法文。像看到一株枯萎的灌木又发出新芽,米歇尔感到非常高兴。然而,让娜已经去世了,尽管他不知道。
这年夏天的斯海弗宁恩,有几个星期的天气特别温润。埃贡不在那里。他去了西班牙,到最偏僻的地区去研究古代伊比利亚音乐。古代伊比利亚音乐是割草人、牧马人或孤独游人吟唱的一种旋律单调的歌曲。这种歌曲流行在罗马远征之前,比教会歌曲还古老,是随着部落迁徙从中亚流传而来的,源于茨冈人以悲剧性事件或传奇为题材的民歌。从时间上看,比文艺复兴时期的弗拉明戈音乐还早得多。但是,在这个以本地人为主体的国家,尤其在最偏僻的地区,这种歌曲早就被遗忘了,甚至在一九一〇年之前就没有人会唱了。有的地方在举行宗教仪式的时候,偶然有一种忏悔歌像飞箭离弦脱口而出,音调尖厉。这是发自内心的歌唱,像喷泉突然喷发,经常是在旅馆附近的人群中唱给外国人听的。在加波尔山林,偶尔有两位年老的砍柴妇燃起篝火,唱着颤抖沙哑的歌曲。这种歌曲,似乎是已经过时了。在格拉纳达简陋的咖啡馆里,一个并不年轻的女歌手,嘴唇涂得红红的,唱着哀婉的曲调,如泣如诉,不讲究节奏,不讲究调式,结尾如同受伤的动物发出的嚎叫。巴黎一个民间歌手,叫德雷科吕兹,懂得当地语言,陪同埃贡去采风。米歇尔很快发现,让娜最激动的时刻就是收到信件。她急急忙忙地拆开信封,先心急如焚地看一遍,脸上便绽出了笑容,然后再一行一行地读,有时还高声地读给米歇尔听。米歇尔似乎意识到,在她与埃贡之间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就像在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一片乌云。但是,让娜对他说的总是一片光明,没有丝毫阴影。
在棕榈别墅的时候,米歇尔就发现让娜的右脚踝骨部位有点肿胀。夏天的这几个月里,在从花园到海滨的路上,他看到让娜走在高低不平的台阶上,在沙滩上遇到一个坑或一段从海上漂来的木头,都非常小心。让娜解释说,她在回法国的路上发生了一点小事故,才延误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而米歇尔认为,正是埃贡成功留住了她。的确,他们在此期间回爱沙尼亚看埃贡的父母去了。让娜和埃贡自在德累斯顿结婚以来就没再看见两位老人。
在附近一个小镇的集市上,让娜被人群挤倒,摔在冰冻的地面上,被一辆四轮马车压了小腿,幸亏马车装的东西不重,只是压裂了踝骨,膝弯部划了一长道伤口,又感染了。为了尽量避免乘坐马车,少受颠簸之苦,埃贡将她临时安顿在管家的旧宅院里,这里距离村子比城堡近。而且他知道,让娜对他的亲属来说还是“外国人”,而在某种情况下,就连他本人也成了外国人。让娜被车轮压伤,会引起很多混乱,比起她能给他的照料和关心来,得不偿失。
管家的住宅有点土里土气,但住在这里,比住在宽敞豪华的住宅更舒适。临时为他们提供了两个知识不多但为人善良的女仆。还从塔林请来一位医生,医生随叫随到,很快成了他们的常客和朋友。埃贡叫人把大床从楼上抬到楼下的大厅里。只有大厅里有一只很好的铸铁火炉。他又借了一张行军床,夜间睡在让娜旁边。他在行军床上作曲,读书。让娜的腿疼痛,不禁时常呻吟,弄得他睡不好觉(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为了不让她的脚着地,或拄着拐杖一只脚跳着走路,埃贡每天背她到浴室。浴室里有柴火,有浴桶,可以烧水洗澡。洗完澡后,女仆把脏水倒掉。埃贡知道,一点人体的温热具有何等价值,因此,他每天晚上钻进让娜的被窝,在她的左侧躺一会儿,小心翼翼不要碰到她受伤的腿。让娜摔倒的时候,脸上也划了一道伤痕。埃贡取下挂在墙上的小镜子,以免她看到难过。她还是要来镜子,看到自己毫无血色又浮肿的脸和脸上的伤痕,不免觉得感激与羞愧,原来丈夫每天吻的竟然是这样一张脸。她膝弯的伤口迟迟不痊愈。埃贡每天给她擦干脓血,洗净伤口,待晾干后再敷上医生给他留下的药膏,然后包扎好。让娜想起了他在德累斯顿说的一句话。“我对身体的任何部位都不感到厌恶。”
但是,当向米歇尔讲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对这些细节避而不谈。她有时觉得这比肉体的快感更隐秘不宣。“他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她满足于这样说,当脚伤快好的时候,尽管还包着纱布,但可以着地了,她每挪动一步都要靠在埃贡的肩膀上,或由他用手搀扶着。在她的记忆中,那个艰难的冬末与在德国度过的一个春天是何其相似,是曾经失落而且现在又找回来的伊甸园。这里还是一片积雪。埃贡发现了一块桦树皮,是被风吹落的。他在树皮的反面刻了几个音符,给了让娜。他还告诉她,树下还有一圈青苔,因为树下暖和,返青早;离房屋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冰已经融化了。埃贡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小溪走来。一只旱獭钻出洞穴晒太阳。同时,让娜还去游览对她来说仍然是神秘的名胜古迹,拜访埃贡的亲友。昔日与埃贡在一起玩的那些小伙子,现在也像他一样,都是三十到三十五岁的人了。至于那些过去要请他们夫妇吃饭的老太太,现在都已经老如枯根。在一次乘坐敞篷四轮马车游玩的时候,她遇到了卡琳。让娜过去见到卡琳的时候,她快订婚了,这会儿也乘坐敞篷四轮马车,由年轻的子女陪着游玩。这次邂逅,不禁使她一时想起了经常与自己的亲人分离的痛苦。但对她来说,埃贡既是情人又是儿子,尽管年龄相同;她还把他看作兄长和神灵。她甚至认为,埃贡有时是一个被贬谪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