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灵魂(第11/22页)

就在这一可惧的夜下,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一位年方二十二岁的青年,沿着步步登高的山路,正在从盖泽希亚修道院648向阿巴斯谢赫的村庄走去。严寒冻僵了他的关节,饥饿、恐惧使他周身无力,雪花将他的黑衣服掩盖起来,仿佛想在他的生命被死神夺去之前就给他裹上殓衣。青年奋力朝前走,风却阻止他前进,还向后拉他,仿佛不希望在活人的住宅里看见他。崎岖不平的山路缠着他的双脚,他不时地倒在地上,然后又爬起来,继而大声呼喊求救。寒冷冻僵了他的双唇,他说不出话来,于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周身抖作一团。他像是各种互相搏斗元素的微弱集合体,又像是介于强烈与深刻痛苦之间的微弱希望,或者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落在河里,汹涌的水流正将之卷入河水深处。

青年一直朝前走着,死神紧紧跟在后面,直到他精疲力竭,意志泯灭,血管里的血凝固,倒在了雪窝里。

他躯体中仅存的生命大声呼喊。那是一种可怕的喊叫,是面对面看见死神幻影的临死者发出的喊声。那是绝望挣扎者的喊声,是行将被黑暗吞噬、被暴风抓住,就要被抛入无底深渊者的悲凉喊声。那是乌有太空中渴求存在者的喊声。

那个村庄的北面,田野上有一座孤孤零零的小茅舍,里面住着母女二人。母亲名叫拉希勒,女儿名叫玛丽娅,年龄尚未过十八岁。拉希勒是赛姆阿·拉米的遗孀;五年前,赛姆阿·拉米被害死在荒野上,凶手是谁尚不得知。

拉希勒像所有的贫苦寡妇一样,靠着辛勤劳动过活,惟恐生命被死神夺去。收获季节,她外出去拣丢在地里的麦穗;秋天来临,她到果园采摘主人落在树上的零星果子;冬天里,她则在家里纺毛线、做针线活,以便挣上几分钱或一升半升玉米。所有这些活计,她都得付出巨大毅力、非凡耐心和辛苦。她的女儿玛丽娅是个文静漂亮的姑娘,分担着母亲的辛劳,帮母亲一道做家务劳动。

在我们描绘的那个可怕的夜里,拉希勒母女俩坐在火炉旁。严寒盖过了火炉的温度,灰烬遮掩了炭火。高处挂着一盏小油灯,微弱的黄色灯光照射到黑暗之心,如同祈祷把安慰的幻影送到痛苦的穷人的肝上。

夜半时分,母女俩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姑娘不时地站起来,撩开小窗子,向黑暗天空望上片刻,然后回到座位上,心中对那大自然的怒容有说不出的惧怕和不安。

那时,姑娘突然动了起来,就像是从深沉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惊惧地望着母亲,急问道:

“妈妈,您听见了吗?您听见有人求救的呼喊声了吗?”

母亲抬起头来,留心细听片刻,然后回答说:

“没有哇!我只听见风呼呼地刮着,孩子!”

姑娘说: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它比飒飒的风声深沉,比暴风的啼哭声苦涩。”

姑娘说着,站了起来,打开小窗,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说:

“妈妈,我又听到了呼喊声。”

母亲惶恐地走近窗子,回答道:

“我也听见了……来呀,我们开门看看去,把窗子关好,别让风吹灭了灯。”

母亲说罢,披起长斗篷,拉开门走了出去。玛丽娅站在门口,风吹拂着她的长辫子。

拉希勒踏着雪走了几步,站了下来,高声喊问:

“谁在呼喊?求救者在哪里?”

没有人答声。她喊了第二遍,除了暴风的呼啸声,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大胆地走向前去,留心注视着被怒号的狂风波涛遮挡住视线的各个方向。她仅仅走了一箭之遥,便看见雪中有深深的脚印,几乎被狂风抹去。她像急切的期待者那样,追着脚印,快步朝前走去。片刻后,她看到面前有一个人的躯体躺在雪上,就像一件洁白的衣裳打上了一块黑补丁。她走上前去,扒开那个人身旁的雪,将那个人的头托在自己的双膝上,手按在那个人的胸脯上,感觉出他的心脏在微弱地跳动。她随即望着茅屋,大声喊道:

“玛丽娅,快来!快来帮我一把!我发现这里有一个人……”

玛丽娅离开家门,跟着母亲的脚印走去。因为天气冷,心中又害怕,她周身打战。行至母亲所在的地方,她看见一个青年躺在雪中一动不动,不禁哎呀一声惊叫。母亲两手托住青年的腋下,说:

“他还活着。你不要害怕,抓住他的衣角,我们把他抬到家里去。”

母女俩抬着那个青年,顶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深深的雪,艰难地回到茅舍,将青年平放在火炉旁。母亲用手轻轻揉着青年那冻僵了的肢体,女儿则用自己的衣角擦干青年那湿漉漉的头发和冰凉的手指。没过几分钟,青年便恢复了知觉,身子动了动,眼皮颤了颤,长出了一口气,给母女那富有同情感的心中送去了自己得救的希望。玛丽娅解开青年那破靴子上的带子,脱去他身上的湿斗篷,然后说:

“妈,您看哪!您看他的穿着,很像修道士的服装。”

拉希勒往火炉里加了一把干柴,望着那青年,惊异地说:

“像这样可怕的夜里,修道士是不出修道院的。究竟什么事情使这个可怜的青年人冒生命危险外出呢?”

姑娘改口说:

“不过,他没有留胡子,妈妈。修道士们都留有浓密的胡须。”

母亲两眼里闪烁着母性的慈爱目光,望着青年,叹了口气,说:

“孩子,把他的双脚好好擦干,不管他是修道士,还是罪犯。”

拉希勒打开木柜,取出一小罐酒,倒满一陶碗,然后对女儿说:

“玛丽娅,托住他的头,我们灌他一点儿酒,他就会恢复精神,身上也会暖和起来。”

拉希勒把碗边凑近青年的双唇,灌了他一点酒,青年睁开了两只大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两个救命恩人。那是令人难过的温柔的目光,和着感谢与知恩的泪水一起由眼里涌出;那是挣脱死神魔爪之后,感触到生命存在的目光;那是绝望之后的希望目光。青年抻了抻脖子,颤抖的双唇间说出这样一句话:

“上帝为你们俩祝福。”

拉希勒手扶着青年的肩膀,说:

“兄弟,不要多说话,免得劳你的心神。你要静静地待着,等待体力恢复。”

玛丽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