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灵魂(第12/22页)
“兄弟,你靠着这枕头,再凑近火炉一点儿。”
青年叹气着靠在枕头上。片刻后,拉希勒又倒了一小陶碗酒,再次给青年喝。随即,她望着女儿,说:
“把他的外套放在火炉旁,好干得快些。”
玛丽娅照母亲的叮嘱,将青年的外套烤在炉旁,然后坐下来,同情、怜悯地望着青年,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向青年那瘦弱的躯体注入温暖和力量。
这时,拉希勒送来两张面饼、一木碟糖浆和一盘干果,坐下来,就像母亲照顾孩子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用手喂那个青年。青年吃了一些东西,觉得身上有了些力量,便坐在地毯上,但见他那憔黄的脸上泛出了玫瑰色的火光,两只无神的眼睛也开始放出光芒。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
“仁爱与残暴之间,就像这黑夜空中的各种因素相互之间进行着残酷的斗争。不过,仁爱将最终战胜残暴,因为仁爱是属于上帝的,这黑夜的恐惧必随着白天的到来而过去。”
青年沉默片刻,然后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低微声音说:
“人的手把我推入深渊,人的手又把我拯救出来。人是多么残酷,又是多么仁慈啊!”
拉希勒的话音里包含着母性的温柔和令人放心的甜润。她说:
“兄弟呀,你怎敢在这样的黑夜里离开修道院呢?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狼都因害怕而藏在山洞中,鹰也因害怕而躲在岩石间哪!”
青年合上双眼,仿佛想用眼帘将泪水送回他的心底,然后说:
“地上的狐狸有洞穴藏身,天上的飞鹰有巢窝栖息。人之子呢,却没有靠头倚身之处啊!”
拉希勒说:
“一位文书要求跟着拿撒勒人耶稣走天涯时,耶稣就是这样说的。”
青年回答道:
“在这充满欺骗、虚伪和腐败的世道里,每一个想追随灵魂和真理的人都会这样说。”
拉希勒没有作声,思考着青年说的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有些迟疑地说:
“不过,修道院里有很多宽敞的房子,堆满金银的库房,满装粮食和拴着肥牛肥羊的牲畜圈栏。究竟因为什么事情,使你抛开这所有财宝,在这样的夜里外出呢?”
青年叹了口气说:
“我丢掉了这一切。我是迫不得已走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说:
“修道院的修道士就像战场上的士兵,长官呵斥他,他就得低头弯腰,一声不吭;长官命令他,他就得马上服从。我听说过,一个人要想成为修道士,他就得把自己的意志、思想、爱好及一切与心灵有关的东西抛开。不过,一个好的头领不会提出超出属下能力的要求。盖泽希亚修道院院长怎可要你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暴风雪呢?”
青年回答道:
“在修道院院长看来,只有那种像又瞎又哑、失去知觉和力量的机器的人,才能够成为修道士。我呢,因为我不是瞎机器,而是看得见、听得着的人,所以我只有离开修道院。”
母女俩凝视着青年,仿佛已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想保守的秘密。过了一会儿,拉希勒惊异地问道:
“难道一个看得见、听得着的人,就得在这样能使眼睛变瞎、耳朵变聋的夜里出来吗?”
青年叹了口气,深深低下头去,用沉重的声音说:
“我是被驱逐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一惊:
“被驱逐出来的?!”
“被驱逐出来的?”玛丽娅叹息地重复了一句。
青年抬起头来,后悔自己向两个女人讲出了真实情况,担心母女二人的怜悯之情会转化为厌恶与蔑视。但是,他从母女二人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同情与探问的目光,于是用哽咽的声音说:
“是的,我是从修道院被驱逐出来的。因为我未能亲手为自己掘墓。因为我追随欺骗与伪善已感心力憔悴。因为我的心灵拒绝享用穷苦人和可怜人的钱财。因为我的灵魂拒绝品尝屈从于愚昧的人民的财富。我被赶了出来,因为我寄身于茅舍里的居民建造起来的宽敞房屋里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我的腹中再也不肯接纳和着孤儿寡母眼泪的面饼。我像一个患了肮脏麻风病的人被赶出了修道院,因为我对着那些主教们和修道士们的耳朵重复读着使他们成为主教和修道士的那本经书的经文。”
青年默不作声了。拉希勒和玛丽娅一直望着青年,都对他的话感到诧异。母女俩凝视着青年那英俊而痛苦的面孔,又不时地相互看看,仿佛想用这沉寂相互询问究竟是什么奇怪原因使青年来到了这母女的茅屋。母亲的心中终于生出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念头,于是温情地望着青年,问道:
“兄弟,你的父母在哪儿?都还健在吧!”
青年用被烦恼打断的语句回答说:
“我既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连出生地都没有。”
拉希勒痛切地长叹了一口气。玛丽娅急切地把脸扭向墙壁,以掩饰夺眶而出的同情的热泪。青年用被压迫者期盼救星的目光望着母女俩,他的心神因母女二人的温情而振作起来了,酷似生长在岩石缝中的花儿,因早晨的露珠滴入花心而分外水灵。
青年抬起头来,说:
“我的父母在我未满七岁时去世了。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的神父就把我带到了盖泽希亚修道院,修道士们看到我来都很高兴,让我当了放牛娃。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就让我穿上了这件粗黑衣,让我站在祭坛前,他们说:‘以上帝及其使徒的名义立誓吧!立誓你甘愿出家修行,安于贫穷、保证顺从、坚守贞节。’在我明白他们的话的含义之前,在我还未理解贫穷、顺从和贞节之前,在我还未看到他们让我走的窄狭道路之前,我重复了他们的话。我本名叫海里勒,自打那时起,修道士们称呼我为穆巴拉克兄弟。但是,他们根本不把我当作他们的兄弟对待。他们吃肉和美味佳肴,却让我吃干面饼和干果;他们喝酒和上等饮料,却让我喝掺着眼泪的污水;他们睡在舒适柔软的床上,却让我睡在猪圈旁一间阴暗的房子里的石凳上。我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修道士,与这些幸运的人们共享欢乐呢?什么时候我的肝才能不受各种美酒折磨,我的灵魂才不因听到修道院院长的话音而颤抖呢?然而我的希望和梦想都是无用的,因此我仍然在原野放牛,用背搬运沉重的石头,用双臂挖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