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灵魂(第8/22页)

那一切发生之时,美丽的新娘用痛苦失神的双眼望着这场面,就像绝望的俘虏望着监牢那黑洞洞的墙壁。她不时地朝喜堂里的一个角落望看,那里坐着一位二十岁的青年,远远离开欢乐的人们,活像受伤的鸟儿远离了鸟群。但见那位青年双臂合十胸前,仿佛护着自己的心,惟恐它从自己的胸膛里逃出去;与此同时,他的二目凝视着大厅顶下一种无形的什么东西,好像他的精神自我已经脱离了他的感官,跟着黑暗的幽灵遨游在天空中。

夜半时分,喜堂内欢声鼎沸,人们的欢乐情绪达到了高潮。酒过三巡,个个醉意熏熏,人人舌头觉短。新郎官原地站起来,但见那是个中年人,面皮粗糙,醉态显而易见,摇摇晃晃地走在宾客们中间,故作文雅姿态。

就在那时,新娘子示意一位姑娘走近自己。那位姑娘立即走去,坐在新娘子身边。新娘子朝四下扫视了一圈,就像一个焦躁不安的人要透露一项重大秘密似的,用颤抖的声音对姑娘耳语道:

“好朋友,我要你以自幼拥抱你我心灵的情感起誓;我要你以你此生中最珍贵的东西起誓;我要你以你心中的秘密起誓;我要你以抚摩我们灵魂并把它化为光芒的爱起誓;我要你以你心中的快乐和我心中的痛苦起誓。我要你现在就去赛里姆那里,让他悄悄去花园,到柳树林中等我。苏珊呀,请你代我求他答应我的要求。请你代我求他回想一下过去的岁月,以爱情的名义乞求他,并告诉他说,他的意中人是个不幸的盲目人;请你告诉他,她是个濒临死亡的人,期望自己被黑暗吞噬之前,向他敞开自己的心扉;请你告诉他,她是个快死的不幸者,希望自己被地狱之火抢去之前,看一看他眼中的光明;请你对他说,她错了,她想承认自己的罪过,祈求他的原谅。苏珊,你快点去,代我当面向他恳求。你不要害怕这些猪猡的监视!因为酒已塞住了他们的耳朵,已使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一切。”

苏珊站起来,离开新娘身边,走去坐在赛里姆的旁边;此时此刻,赛里姆独自坐在那里,伤心不已。苏珊把好朋友说的那些话低声对着赛里姆的耳朵说了一遍,温情与忠诚的表情显而易见地绽现在她的脸上。赛里姆低着头留心聆听,未曾答一句话。

苏珊说完,赛里姆望着她,就像一个干渴的人看到苍穹降下来的水杯。他用在苏珊看来像是从大地深处来的低声回答道:

“我这就去花园,到柳树林里等她。”

话音未落,赛里姆站起身来,转脸向花园走去。

未过几分钟,新娘子站起身来,偷偷溜了出来。她穿过被葡萄酒灌得酩酊大醉的男宾中间,走过把目光倾注在小伙子身上的妇女面前。当她来到已披上夜幕的花园时,朝身后瞟了一眼,就像惊惶逃出狼口的羚羊一样,快步向意中人站立的柳树林中走去。

苏珊一看到自己来到了赛里姆身边,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凝视着他的双眼,言词自双唇间吐出,同时泪水夺眶而出,边哭边说:

“亲爱的,你听我说!好好听我说!我多么后悔我的愚昧与匆忙!赛里姆,我后悔呀!后悔使我肝胆俱裂!我爱你,我只爱你!我爱你到生命终结,有人告诉我,你把我忘了,抛弃了我,爱上了别人。人们告诉了我这一切,赛里姆!他们的话使我心碎,他们的指甲撕裂了我的胸膛。他们的谎言充满了我的心灵。奈吉白对我说,你忘掉了我,你厌弃了我,你恋上了她。那个可恶的女人欺骗了我,企图破坏我的情感,好让我甘心情愿地嫁给她的一个亲戚,我却答应了。赛里姆啊,只有你才能成为我的新郎。

“现在,现在,我眼上的遮眼布已被揭去,于是来到了你这里。我已从这个家里出来,我再也不回去了。我来就是要搂住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我拉回我被强迫嫁给的那个男人的怀里去。我已离开了谎言为我选作丈夫的那个新郎,抛弃了天命树为我的主宰的父亲,丢掉了神父编织的花环,弃绝了奉为枷锁的法律。我舍弃了这个醉生梦死、放荡不羁之家的一切,以便跟着你远走高飞,到最远的地方去,到天涯海角去,到仙人住的地方去,到死神控制的地方去。来呀,赛里姆,我们赶紧趁着夜色离开这里吧!我们去海岸,登上大船,让它载着我们到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吧!来呀,我们现在就走,天还未亮,我们就到安全挣脱敌人之手的地方。你看哪,这些金首饰、项链和戒指以及这些宝石,足够我们将来花用,足以保证我们像王公贵族那样生活……赛里姆,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看我呢?你为什么不亲吻我呢?你听到我的心在呐喊、我的心灵在哭泣吗?难道你不相信我已弃离了我的新郎、父亲、母亲,穿着新娘的婚纱来到你这里,要同你一起私奔吗?你说话呀,或者我们赶快动身,要知道,这时刻较之钻石和皇冠更加贵重啊!”

新娘诉说着,话音里有一种和声,比生命低语更甜润,比死亡的号丧更苦涩,比翅膀的拍击声更柔和,比浪涛的呻吟声更深沉。那和声起伏跳动在失望与希望、甜蜜与痛苦、欢乐与悲哀之间,其中包含了一位女性的全部希冀与情感。

青年一直听着,爱情与体面正在他的心灵中进行着搏斗:那爱情,能使崎岖化为平原,使黑暗化为光明;那体面却站在他的心灵面前,阻止他实现自己的意愿。那爱情本由上帝降在人的心田;那体面却由人类的传统注入到人的大脑间。

一阵可怕的沉默,酷似各民族在复兴与泯灭之间挣扎、摇晃的漫长黑暗时代。这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青年抬起头来,心灵里的体面终于压倒了意愿,目光移开那位在恐惧中等待的姑娘,平心静气、从容不迫地说:

“女子啊,事情既已定局,苏醒已经抹去梦幻描绘的景象,你就回你的新郎怀抱中去吧!趁人们还没有发现你的行踪,你快快回到喜堂里去吧!免得人家说,新婚之夜,新娘背叛新郎就像往日背叛自己的恋人一样。”

听青年这样一说,新娘子周身战栗,就像凋零的花儿在风中摇摇摆摆。片刻后,新娘难过地说: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回那个家。我已经永远离开了那里。我离开了那个家及那里的人,就像俘虏离开了流放之地。你不要让我远离你,你不要说我是个叛逆的女人。因为爱神之手已把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揉在一起;爱神之手要比神父之手强有力得多,尽管它把我的肉体交付给了新郎的意愿。看哪,我双臂搂着你的脖子,任何力量都无法松解;我的心灵已经紧紧贴着你的心灵,即使死神也无计将二者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