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他的话,我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嗯,老实说,林先生,我们大概不会完全恢复旧观。拿一件事来说好了。就我印象所及,从前我们就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譬如家母从来就没有自己的书房。她那些政治活动,卧室里的小书桌根本不够用。父亲则想要一个小工坊来做些木工。我的意思是,恢复过去,本身没有太大意义。”
“这真是睿智,班克斯先生。而且尽管您还未成亲,也许不久就得为妻小做安排呢。”
“那是当然。不过,就目前看来,这娶亲成家的事,就算在西方习俗里……”我发现自己不知所云,因此把话打住。不过老先生倒是若有高见地点点头说:
“当然,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的。”他接着又问,“您想要孩子吗,先生?不知道您打算生几个呢。”
“老实说,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一个女孩。尽管不是我亲生的。她是个孤儿,现在由我监护。我视她如亲生女儿。”
我有一阵子没想起詹妮弗,忽然这样子提到她,不禁百感交集。她的身影一帧帧浮现在我眼前;我想到她在住校,不知过得如何,现在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也许我把脸撇开了,以隐藏我的感情。总之,等我再回头看着林先生,他又点了点头。
“我们中国人也常有这样的安排,”他说,“血缘固然亲,家人也一样亲。先父曾经领养一名孤女,她就像我亲妹妹一样跟我们一起长大。尽管我知道她是领养的,但我还是视她如亲手足。她病殁于某次霍乱肆虐,那时我还年轻,我难过得像是走了一位亲妹妹一样。”
“容我直言,林先生,能与您谈心真是我的荣幸。我难得遇到有人如此知心。”
他浅浅鞠个躬,双手的指尖在胸前相触。“活到我这把岁数的人,又经历这么多年的动乱,什么悲欢离合没尝过。我希望您的义女在这里能住得愉快。不知您会把哪个房间派给她。瞧,我又来了!请见谅,如您所说,这里还会改建。”
“老实说,刚才我们看过的房间里,有一间给詹妮弗真是配。就是墙上有一整排木壁架的那间。”
“她喜欢这种壁架?”
“没错。好放她的那些家当。其实,我还得给另一个人安排住所。名义上,她算是用人,不过在我家里,她总是不止于此。她叫梅俐。”
“她是您的阿妈,先生?”
我点点头。“她现在年龄更大了,我敢说她会想休息养老。照顾小孩子顶耗神的。我一直认为她老了以后,应该继续跟我们同住。”
“您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常听到外国家庭在孩子长大以后,就把阿妈遣散。这样的妇女,最后往往沦落街头行乞,以了残生。”
我笑了笑。“我想这恐怕不会发生在我家梅俐身上。老实说,连动了这种念头都算荒唐。总之,如我所说,她会跟我们同住。一旦我的任务完成,我就有心思好好找她。我想,要找到她,应该不难。”
“那么请告诉我,您给她的房间,会在用人那厢还是在家人这厢?”
“自然是在家人这边了。家父家母也许会不以为然。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一家之主是我。”
林先生露出笑容。“依你们的习俗,自然是如此。就中国人而言,还好,我们允许我这样的老头,不管多衰老无能都可以继续当家。”
老先生兀自笑了笑,转身向门走去。我正要跟上,就在那一刹那——突如其来却历历在目——心头浮现了另一段往事。后来我回想起来,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浮上心头的是那件往事而不是别件。那件事发生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母亲与我在一块长长的草坪上赛跑。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究竟在哪里;我推想应该是在某个公园里吧——也许是极司菲尔公园——因为我记得跑的地方,旁边有一片格子状的围篱,上头爬满花朵与藤蔓。那是个温暖的日子,阳光倒不强。我忍不住向母亲挑战,看谁先跑到前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我要向她炫耀我跑步的能力进步了。我满心以为我可以赢她,然后她就会用她惯有的方式表达她的惊喜,赞叹我的本事又长进了。然而事与愿违,她一路都没落后,还边跑边笑,我则是使尽了全力。我不记得实际上到底谁“赢了”,不过我还记得我好气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夜我站在林老夫人寝室那温馨安乐、风雨不侵的氛围里,这件事又回到心头。或者该说这件事的残篇断简:一个全力迎风而跑的我、一个在我身边欢笑的母亲、一阵她裙褶磨擦的窸窣声、一股涌上心头的挫折感。
“林先生,”我对主人说,“可否冒昧请教一事。您说您一生都住在租界。那么,不知您当年是否见过家母?”
“只可惜我从来没这个运气见到她本人,”林先生说,“不过,我当然听说过她,还有她推动的伟大运动。我景仰她,有正直心肠的人都景仰她。我相信她人一定很好。而且我听说她非常美丽。”
“我想她应该是很美。只是谁也不会在乎自己母亲到底美不美就是了。”
“噢,我还听说她是上海最美丽的英国女性。”
“我想应该是吧。当然啦,她现在也有些年纪了。”
“有些美貌,是不会褪色的。内人”——他伸手指向房间——“跟我当年娶她的时候一样美丽。”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擅闯了禁地,这回是我抢在前头走出房间。
我不太记得那天晚上重返故居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也许我们又待了一个钟头,与那一家人围在桌边聊天用餐。总之,我知道我离开林家时,气氛相当融洽。反倒是在回程上,摩根与我有些摩擦。
错可能在我。那个时候我很疲倦,甚至有些兴奋过度。车子行驶在一片夜色中,我们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的心思也许飘回了还在眼前的那项艰巨任务。因为我记得我冷不防地对摩根说:
“嘿,你说你在这里也待了几年了。告诉我,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位孔探长?”
“孔探长?是警探还是什么?”
“我小时候,孔探长简直是传奇人物。老实告诉你,我父母的案子,最初承办的警官就是他。”
没想到摩根竟在旁大笑了一阵。接着他说:
“孔?孔老头吗?没错,当然了,他以前是警探。那么,也难怪当年查不出什么结果了。”
他的语调让我吃惊,我冷冷回答:“姑且不提他在全中国的声望如何,至少在上海,孔探长可是当年最受敬重的警探。”
“这个嘛,他现在还有一点名气就是了,我不妨告诉你。孔老头啊。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