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阿尔卡迪奥法官睁开眼,朝镜子里看了看外面的小河。“你们?”他重复了一句,然后问道:
“你们指的是谁?”
“你们……”理发师迟疑了一下说,“你们没来以前,这个镇和别处一样,像堆臭狗屎。现在更是比哪儿都糟。”
“你跟我说这些话,”法官反驳道,“是因为你心里明白,我和这些事没有任何牵扯。”接着他又语气和缓地问:“这些话你敢对中尉讲吗?”
理发师承认他没有这个胆量。
“我每天早晨一起床,”他说,“心里就想今天一准躲不过去,非让他们给枪毙了不可。一连过了十年,还没见他们动手。这种滋味您是没领教过的。”
“没领教过,”阿尔卡迪奥法官承认这一点,“也不想领教。”
“您多多留神吧,”理发师说,“千万别受这份罪。”
法官低下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问道:“有件事你知道吗,瓜迪奥拉?”没等对方回答,他又说:“镇长陷在这个镇子上,拔不出脚去,而且越陷越深。他不声不响地一点一点在攒钱。这件事可教他开心了,他不会撒手不干的。”理发师一声不响地听他说话,法官最后说:
“我敢和你打赌,他不会再杀一个人。”
“您这样想吗?”
“我可以和你打赌,死一个人我出一百比索,”阿尔卡迪奥法官坚持说,“眼下,对他来说,能争得个平安无事,就再好不过了。”
理发师剪完头发,把椅子朝后一倾,默默地换了条围布。最后,他开口说话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有些困惑不解。
“这番话出自您的嘴,真是太奇怪了,”他说,“而且是对我讲。”
阿尔卡迪奥法官坐在椅子上动弹不了,否则他一定会耸耸肩。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说了。”他明确地说。
“中尉可是您最好的朋友。”理发师说。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口气显得紧张又机密。他全神贯注地干着活,就像一个不常写字的人在签名一样。
“告诉我一件事,瓜迪奥拉,”阿尔卡迪奥法官神情庄重地问,“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理发师正给他刮胡子,想了一下回答说: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认为您这个人很懂得万事都有个头,而且不愿意拖后腿。”
“啊,你可以保持这种看法。”法官笑了。
法官阴沉着面孔一动不动地让理发师给他刮脸。有朝一日把他拉到绞刑架下,他大概也是这副表情。他紧紧地闭上双眼。理发师用一块明矾给他擦擦胡子,上了点扑粉,然后用一把柔软的猪鬃刷子把粉掸掉。解下围布时,顺手把一张纸悄悄地塞进他的衬衣口袋里。
“只有一件事您的想法不太对头,法官,”理发师说,“咱们这个国家快要出事了。”
阿尔卡迪奥法官朝四下看了看,理发馆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太阳炙烤着大地。九点半了,镇上还是寂然无声。缝纫机依然在嗡嗡作响。礼拜一到底还是来了。法官觉得似乎不只是理发馆里,就连镇上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于是,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纸片,读了起来。理发师转过身去收拾梳妆台。“高谈阔论整整两年,”他背诵着,“戒严、新闻审查,一切照旧,当官的还是原班人马。”理发师从镜子里看到法官读完传单,便对他说:
“传给别人看看吧!”
法官把传单又放进衣兜里。
“你真勇敢。”他说。
“要是我总认错人,”理发师说,“几年前早就吃黑枣了。”随后,他又神情严肃地说:“请您记住,法官,这件事别向任何人泄露。”
阿尔卡迪奥法官走出理发馆,觉得口干舌燥的。他来到台球厅,要了四杯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看了看时间还早。他回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礼拜六,他心里乱得像团麻,于是想出一个蠢办法。他跑到一家简陋的酒吧间的厕所里,在一块杨梅疮上撒了点火药,然后点上火。
喝到第四杯,堂罗克不再给他斟酒了。“照这么喝,”老板笑着说,“得让人把您像斗牛士似的扛出去了。”法官一听,咧着嘴笑了,两只眼睛还是那样无精打采的。又过了半个小时,他跑到厕所里,解完小便,出来前把秘密传单扔进了茅坑。
回到柜台时,法官看到酒瓶旁边放着一只刻有量度的酒杯。“这是给您的。”堂罗克轻轻地扇着扇子对他说。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阿尔卡迪奥法官喝下半杯,然后不紧不慢地品尝着酒的滋味。“有件事,您知道吗?”他问。一看堂罗克好像没听明白,法官就说:
“快出事了。”
卡米查埃尔先生再次求见堂萨瓦斯。这会儿工夫,堂萨瓦斯正在天平上称午饭。这顿午饭量很少,和鸟食一样。“告诉他,我在睡觉。”他伏在妻子耳边悄悄地说。过了十分钟,他真的睡着了。一觉醒来,屋里的空气变得十分干燥,天气炎热,令人窒息。已经十二点多了。
“你梦见什么了?”妻子问道。
“什么也没梦见。”
她一直在等着丈夫自己醒过来,没去叫他。过了一会儿,皮下注射器煮开了。堂萨瓦斯在自己的大腿上打了一针胰岛素。
“你好像三年没做梦了。”女人不太高兴地说,仿佛刚刚想起这句话。
“浑蛋!”他吼道,“你打算怎么样?还能强迫人做梦?”
几年前,有一天中午,堂萨瓦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橡树不开花,光结刮脸刀。妻子给他圆梦,结果中了头彩。
“今天没做梦,明天准做。”她说。
“今天不做,明天也不做,”堂萨瓦斯不耐烦地顶撞她,“我才不为你那些蠢事做梦呢。”
妻子收拾房间的时候,堂萨瓦斯又躺在床上。屋里凡是带尖带刃的家伙,她都拿了出去。过了半小时,堂萨瓦斯一点一点欠起身来,怕的是情绪太激动,然后开始穿衣服。
“喂,”他问,“卡米查埃尔说什么了?”
“他说过一会儿再来。”
两个人坐到桌旁,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堂萨瓦斯像小鸟啄食似的吃着简而又简的病号饭。他妻子那份午餐可真叫齐全,乍一看,像她那样纤弱的体格和有气无力的样子,这顿饭实在显得过于丰盛了。她思忖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拿定主意问堂萨瓦斯:
“卡米查埃尔打算要什么?”
堂萨瓦斯连头也没抬。
“钱呗。还能要什么?”
“我早就料到了,”妻子叹了口气,用怜悯的口吻说,“可怜的卡米查埃尔,这么多年,钱像流水一样从他手里过,可他还是靠大家施舍过日子。”一说起这些,这顿饭便吃得兴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