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第6/8页)

他只管摸黑往前跑。他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他以前经常跟随伊塞梯贝哈在这一带打猎,伊塞梯贝哈骑马,他骑头骡子随从在侧,一同跟在猎狗后面,去追狐狸或臭鼬。对这一带熟悉的程度,他决不下于派来的追兵。他第一次看到追兵在第二天太阳下山前不久。那时他已经顺着小溪边的洼地跑了三十英里又原路折回,正在巴婆树丛里躺着,他第一次发现有人追踪。来人是两个,都身穿衬衫,头戴草帽,裤子卷得整整齐齐夹在腋下,手里并没有武器。两个都是中年人,都挺着大肚子,看那样子反正是走不快的;等他们回去报了信再赶到这里,总得要十二个钟点。他心里盘算:“这么说我就可以休息到半夜。”这里离庄园并不远,连生火烧饭的气味都闻得到,他已经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肚子恐怕也真是饿透了。“不过现在更要紧的是得歇歇。”他对自己说。他躺在巴婆树丛里再三对自己这么说,因为他很需要歇歇,也急着想歇歇,就为了拼命要歇下来,倒弄得心儿怦怦直跳,跟刚才奔跑时一样了。他似乎已经连歇口气都不会了,这区区六个小时似乎也不够歇一口气,甚至还不够好好回想一下这气到底是怎么歇的。

天一黑,他又起来走了。他本来打算,既然无处可去,那就放松了步子,不停地跑上一夜吧,可是他一跑起来就又快得像拼命了,挺出了气喘吁吁的胸膛,翘起了张开的鼻翼,顶着沉闷的、刺人的黑暗跑去。他跑了个把钟头,早已跑得晕头转向,辨不出东西南北,于是就匆匆停住,过了一阵,隐隐听到了鼓声,他那颗狂跳的心才算踏实。根据声音来判断,离这儿不到两英里地,他就循声寻去,走着走着,终于嗅到了烟火堆的气息,尝到了那辣乎乎的浓烟味儿。他走到了鼓群里,鼓声也不停,只有那个头头来到了他的跟前。他站在滚滚的烟雾中,张大的鼻翼在翕动,泥污的脸上两颗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那逼人的目光虽然极力自敛,还是随着喘息喷散出来,仿佛他的眼珠子通着肺似的。

“我们早料到你会来的,”那头头说,“好了,快走吧。”

“走?”

“吃了就走吧。死人跟活人混在一起可不行啊,这你是知道的啦。”

“对,我知道。”他们谁也没有看着谁。鼓声也没有停止。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那头头又问。

“我现在不饿。我今儿下午逮住了一只野兔子,就躲起来吃了。”

“那就带点儿熟肉去吧。”

他收下了包在树叶里的熟肉,重又钻到小溪边的洼地里;过一会儿,鼓声就歇了。他就不停地走,直走到天色透亮。“我还有十二个钟点,”他心里一直在想,“可能还不止这些,因为夜里来追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坐下来吃了肉,把手在大腿上擦了擦。然后就站起身来,脱下粗布裤子,到沼泽地边上重又坐下,两臂两腿,脸上身上,都涂上一层烂泥,这才抱住了膝头,低下了脑袋,坐在那里。一等天色大亮,东西都能见了,他就到沼泽地里去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他可连个梦都没有做。他也幸亏到了沼泽地里,因为猛然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丈,一片明亮,跃入他眼底的赫然就是那两个印第安人。他们就在他的藏身处对面站着,腋下还夹着卷得整整齐齐的裤子,一副大腹便便、臃肿笨重的样子,脸色倒还和善,戴着草帽,衬衫下摆露在外面,显得有些滑稽。

“这差使真累人哪。”其中一个说。

“我是巴不得待在家里凉快凉快,”那另一个说,“可头人还等着要入土为安哪。”

“是啊。”他们不慌不忙地四下里看了看,其中有一个弯下腰去掸了掸衬衫下摆,拂掉黏附在上面的一团苍耳子,一边说,“这个黑人简直可恶。”

“是啊。那帮家伙除了给我们添烦恼,叫我们伤脑筋,还会干什么好事?”

中午过后不久,那黑人爬到一棵大树顶上,向庄园里眺望。远远看见两棵树上分别拴着伊塞梯贝哈的爱马和猎狗,中间一张吊床上安放着伊塞梯贝哈的遗体,轮船外的场地上停满了骡马大车,轻车鞍马,一群群服饰鲜明的女人跟老人小孩一起坐在烤肉的长沟旁,沟里烤肉的烟雾浓重,飘得很慢。男人和大小伙子则全部出动,要到小溪边的洼地里去跟踪追赶他,他们的盛装都已小心卷好,嵌在树杈里。不过酋长府的门口附近,也就是轮船大厅的门口附近,却还簇拥着一堆男人,他就盯着那里,不一会儿,便看见莫克土贝坐着一顶柿树杆的鹿皮轿,由他们抬了出来。他们所要追捕的那个黑人高高地隐蔽在密叶丛中,以平静的目光瞅着这一切;他见到了自己这无可挽回的命运,脸上的表情也跟莫克土贝的面色一样莫测高深。“好哇,”他暗自喃喃道,“这么说他要来了。这个做了十五年活死人的家伙,他也要来了。”

下午过了一半时,他面对面地撞上了一个印第安人。他们是在一条小溪的独木桥上相遇的——黑人憔悴,消瘦,却身板结实,不知疲倦,不顾一切,那印第安人体格健壮,样子和气,然而人世间最强烈的厌烦、第一等的怠惰,却都活生生地体现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也不吭一声,就站在那独木桥上,眼看着黑人跳进水里,游到岸边,嚓的一声钻进灌木丛中不见了。

太阳下山前不久,那黑人瞧见有根横倒的圆木,就在圆木后边躺着。木头上有一行蚂蚁,列着队慢慢地向一头爬去。他就慢慢地捉蚂蚁吃,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筵席上的客人在吃一道菜里的盐花生一样。那蚂蚁也有一股盐味儿,引得他的涎水禁不住大流特流。他慢条斯理地捉着吃,看蚂蚁的队伍还是不乱不散,顺着木头爬,不偏不离,坚定不移,只顾爬向自己还漠然无知的厄运。这整整一天来他还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泥巴结了块的脸上,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眼眶都熬红了。到太阳下山时分,他居然发现了一只青蛙,于是就顺着小溪边偷偷爬过去,冷不防前臂上像着了一刀似的,叫一条水蝮蛇不爽不快、拖泥带水地咬了一口。那条蛇咬得也真不高明,竟然在他手臂上拉出了两道长长的口子,像剃刀划的一样。由于蹿来时冲力太大、劲头太猛,那蛇一时就软瘫瘫地伏在那儿,仿佛因为自己无能,气得发昏,动弹不得似的。那黑人叫了声:“好哇,我的老祖宗!”手刚按上蛇头,不想那蛇又蹿起来在他臂上咬了第二口,第三口,咬得都很不得法,不爽不快的,像抓一样。“我可不想死啊。我可不想死啊。”那黑人连说了两遍。说到第二遍时,口气就平静了,可是轻声慢气之中却含着惊异,仿佛他在话儿自然而然出口之前,原来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心愿,至少并不知道自己这心愿是如此深切,如此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