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亲假(第5/7页)

那天晚些时候,他发现了有白葡萄酒这种东西,它缓解并驱除了他的宿醉,把他的愤怒软化成一种几乎是愉快的忧郁感觉。那种酒挺好,糖分少,酒劲不大,他在一间又一间安静而让人感到亲切的咖啡馆里,喝了很多白葡萄酒。他在不同的桌子上找到不同的方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快开始纳闷在一般的旁观者眼里,他肯定是什么样;就他记忆所及,那一直是他最秘密、让他最烦恼、最不值得赞赏的思维习惯之一。随着白葡萄酒一点点灌下去,他开始想象自己很可能看上去像是个敏感的年轻人,为了青春、爱情和死亡几件事情而纠结——一个“有趣的”年轻人——趁着那种自尊感趋于高涨,他飘然回到住处,又睡觉了。

最后一天,是想法受限、希望凋落、感觉如此消沉的一天,整个巴黎都在这种消沉的感觉中被冲洗、沉没,而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午夜时分回到皮嘉尔广场,再次喝醉,要么更有可能的是自己跟自己装作喝醉了,他发现自己几乎分文皆无。他现在甚至没钱去找嗓音最沙哑的中年妓女,他知道很可能他在自己的心底深处故意弄成这样。接下来除了赶回市里那个阴暗的地方——部队的卡车停在那里——别的就无事可做。

并非真的指望你去坐第一辆卡车,你甚至可以错过最后一辆卡车,谁都不是太在意。可是那些没讲出来的行为规则不再适合保罗·科尔比:全欧洲很可能只有他这一个士兵去巴黎待了三天,却没有跟女人睡觉。现在他毫无疑问了解了他不能再把自己的问题归于腼腆或者笨拙,而是害怕,比害怕还要糟糕,是怯懦。

“你怎么可能没看到我留的话?”乔治·米勒第二天在帐篷里问他。米勒在红十字会的留言板上给科尔比留了三次话,他说一次是在他们第一个夜晚分开后的第二天早上,还有两次是后两天早上留的。

“我想我甚至没有注意有留言板。”

“咳,天哪,就在前厅,办公桌旁边,”米勒说着露出受伤的样子。“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没看到。”

科尔比解释说——边说边鄙视自己,说完马上转身走开——他并没有真的那么多时间都待在红十字会俱乐部。

不到一星期后,他给叫到连部,得到通知说他休探亲假的手续已经办妥。后来没过几天,他一下子就到了伦敦的某个地方,他住进一处里面说话声音都低低的、有着回响的红十字会俱乐部,跟巴黎的那家几乎一模一样。

他花了很久时间淋浴,然后仔细换上另外一套完全干净的军装——拖延了又拖延,接着手指颤抖着拨那台用着费事的英国投币电话,给他妈妈打通了电话。

“哦,亲爱的,”那是她的声音,“真的是你吗?哦,真奇怪……”

安排好的,是那天下午他去看她,“用下午茶”,他乘坐一辆咯咯作响的通勤车去了她住的郊区。

“哦,哎呀,真好!”她站在那座整洁的半独立式房子的门口说。“你这身漂亮之极的美国军装真精神。哦,亲爱的,哦,亲爱的。”她把头侧靠在那些纹章和战斗徽章上时,好像在哭,不过他拿不准。他说见到她他当然也挺高兴,他们就一起走进一间小小的客厅。

“嗯,我的天。”她说,显然已经擦干了眼泪。“在这样一座寒碜的小房子里,我怎么能指望招待好一位了不起的美国兵呢?”

可是很快他们就放松了——至少跟后来一样放松——他们面对面坐在软垫椅子上,一座小小的煤气壁炉里的粘土加热丝发出啪啪响的声音,然后变成蓝色、橙色。她告诉他她的丈夫很快就会到家,他们的儿子也会,他现在六岁了,“极想”见到他。

“嗯,好啊,”他说。

“我的确试过想联络上玛西娅,可是我打到大使馆总机时,晚了不到一秒钟;后来我又打电话到她住的地方,可是没人接,我想她们都出去了。她跟另外一个女孩合住,到现在有一年左右了,你要知道”——说到这里,她妈妈响亮地用一只鼻孔吸气,脸也转过去一点,这种习性,让记忆中的她忽然重现了——“她年纪不大,最近忙的事情可是多着呢。不过我们傍晚迟一点可以再试试,也许我们——”

“不,没关系的。”他说,“我明天给她打电话。”

“好吧,那随你了。”

在天很快黑下来的那个下午的剩余时间里,给他妹妹打电话就成了他唯一想去做的事,甚至在他妈妈的丈夫和他们的小男孩回来后也是。他妈妈的丈夫是个看上去筋疲力尽的中年人,他戴的帽子在他平平的、梳得很好的头发顶上,留下一块整齐的隆起部分,他几乎没有试着寒暄两句。而他们的小男孩好像远远不是极想见到他,因为他躲在那里偷看、吐舌头。

保罗喝茶,再来块抹黄油的三明治好吗?好的。他喝杯酒好吗?哦,好的。他真的没法多待一阵子,好跟他们一起吃顿小小的便饭(就是那种吐司片上放烤豆子)吗?晚上也留下来好吗?因为真的,房间足够。他想怎么都好。

他几乎等不及离开那座房子,尽管在回市内的火车上,他一直安慰自己他没有表现得没礼貌。

他醒来后,因为要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紧张得几乎吃不下早餐。

“谁?”接线员说,“请问是哪个部门?”

“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那里上班。你没办法可以——”

“等一下……对,这儿:我们的确有位科尔比小姐,叫玛西娅,在支付办。我给你把电话转过去。”嗡嗡和咔嗒几声后,又等了很久,电话线上传来一个声音,像笛声那样清澈,而且因为听到是他而高兴——那是个听说话声音就可爱的英国女孩。

“……嗯,太棒了。”她说,“你可以五点钟左右过来吗?是挨着主楼的第一幢楼,就在罗斯福塑像左边,如果你是从伯克利广场过来,你不会错过的;要是你先到,我过半分钟就会下来,要么——你知道——要是你晚了,我会在那儿等你。”

他挂上电话后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一次都没叫他的名字,也许她也腼腆。

红十字会俱乐部的地下室里,有个温度过高的铺子,里面有两个穿着汗衫的淌着汗、爱说话的伦敦佬,给他们两个半先令,他们就会给你的全套军装用蒸汽熨一下,有很多士兵排队利用这种服务,科尔比也选择在那儿打发下午的一部分时间。他知道他的衣服并非真的需要熨一下,可是他今天晚上想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后来他从伯克利广场走过去,他希望那是种漫不经心的散步,他力争迈出的每一步都完美。那是罗斯福塑像,那是她的办公楼;那里的走廊上,在一群其他妇女和女孩后面一个人游荡的,是一个迟迟疑疑、带着一丝微笑的大眼睛女孩,只可能是玛西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