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第5/7页)

只要是可口的饭菜,苗苗吃得和古汉一样多。这样他们每月的粮食定量就不够吃了,必须到自由市场上去买高价的玉米面、大米和高粱米。刘珊每顿饭都让孩子吃饱。她很会做饭,用半斤肉就能炒出四个菜来。她的毛线活儿也很好,手里总是拿着毛衣针在织东西—一只袜子,一顶帽子,或是一副手套。正像古汉预料的那样,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对做家务活儿从不抱怨。他觉得娶了她实在是有福气,但是心里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爱她。有时候,他宁愿下班后不回家,在水厂的办公室里多待一会儿。刘珊和古汉不像其他的新婚夫妻,那些人在刚结婚的头几个月不是打就是吵,或是丈夫骂老婆做噩梦乱踢乱叫,或是妻子骂男人打孩子欺负老人,再不就是相互抱怨睡觉磨牙、梦游、流鼻血、饭量奇大、口臭狐臭等。古汉两口子倒很般配,一点也没有上面说的那些毛病。古汉抽烟,吃饭的时候喜欢喝两口酒,但是这不算毛病,因为别的男人都是这样。

天气冷了,取暖的煤不够,他们一家三口就在炕上挤着取暖。每天晚上睡着之前他们都冻得哆嗦一两个钟头。家里唯一的一个暖水袋掖在苗苗的脚下。

古汉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他很快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每对夫妻允许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明年夏天泰福市就会出现一个婴儿出生的高峰,这是明摆着的,因为许多妇女已经怀孕了。令古汉不高兴的是,刘珊拒绝到医院去拿掉避孕环。她现在刚刚开始适应同古汉行房,但是坚持说她现在还不准备要孩子。“果果,耐心点。”有天晚上她说,“我现在身体还弱,明年我们一定要一个。”

“明年我就老得动不了了。”他赌气说。

“田果,你也替我想想,我还是老想起我那两个死去的孩子。”她说着眼圈红了。

“好吧,好吧,别想过去的事了。咱们不是还有这个孩子吗,对不?”他把苗苗抱过来坐在腿上。孩子好像明白大人在说什么,紧紧搂住古汉的脖子。屋子外面,北风呼啸,房檐上结的冰锥掉到了地上。

虽然古汉记不得他的准确年龄,但他感觉自己老了,急于想证明他还能传宗接代。经过几次劝说刘珊去环无效之后,他也就死心了,只是心里仍希望政府允许再生一个孩子的政策不会很快就改变。自己有孩子的愿望不能实现,反倒使他把苗苗像亲儿子一样对待。他给苗苗买炸蚕豆、山楂糕、烤白薯、冰棍和核桃,孩子也喜欢骑在他脖子上去商店和露天剧场。晚饭的时候,苗苗也经常喝一口古汉杯子里的酒。到了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古汉给苗苗买回来一个上发条的玩具鱼雷艇,孩子终于叫他爸爸了。古汉高兴坏了,连忙保证春节的时候要给他买一挂鞭炮放。

总的来说,这三口人过着平静的生活。街道上的临时居委会推选他们一家为模范家庭。

还有一个星期就是春节了。这个地震后的城市在废墟上挂起了彩灯、彩带、彩旗和国旗。一辆接一辆火车把救援物资源源不断地运进泰福市。市民们预备过年的鱼、肉、水果、鸡蛋和香烟反倒比以前更多了。市场上甚至出现了像洋白菜、萝卜、菠菜、竹笋、黄瓜、蒜苗这样的新鲜蔬菜。政府给每家发了一张酒票,可以买一瓶白酒。啤酒和葡萄酒却是敞开供应。商店里的糖果和糕点也很充足。

一天晚上,古汉在回家的路上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好像是韭菜馅饺子的味道。入冬这么久了,韭菜很难见到,所以这香味分外诱人。他吸了吸鼻子,一幅家庭生活的画面突然进入他的脑海。他看见一家人正高高兴兴地在桌边包饺子—一个身形苗条的姑娘在擀皮,一个小伙子把饺子捏挤成形,一个中年妇女在用筷子调和瓷盆里的饺子馅。他有些头晕眼花,下了自行车,蹲在道旁的雪中。他又用劲吸了几下空气中的香气,那几个包饺子的人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他点起一支烟,拼命想着画面中人物的音容。慢慢地,他们的谈话也可以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好像是他自己在说话:“坐锅煮饺子吧。”

这个声音让他震惊,因为他不能想象自己也在画面里。“爸,不忙。”姑娘拍拍沾满面粉的手说。

他又吓了一跳。她是在跟我说话吗?他问自己。嗯,兴许是。她干啥要叫我爸呢?我真是她爹吗?他们是谁呢?那个小伙子咋看着那么像我呢?那个中年女人是谁?难道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真的从前有个家吗?他们这是在哪儿?这是多久前的事情?

他情不自禁地顺着这股香味走过去,那是从东面一百多米远的一个棚屋里传出来的。他走近了看见一个牌子挂在这家饭馆的门上头—“鲜饺馆”。他加快脚步,脑子里还在琢磨着那幅画面。“爸,您应该把饺子这样摆好。”小伙子一边码放饺子一边说。这些话撞击着古汉,他意识到画面里的姑娘和小伙子一定是他的孩子。他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里,过会儿转了下身子,死死攥住了自行车的车把,左肩膀靠在一根在地震后枯死的桑树上。一阵冷风袭来,呛得他打了个喷嚏,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这阵咳嗽突然唤醒了他的记忆,他的家庭生活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闯入脑海—亚宁脸上的肌肉痉挛,剑萍腌的蒜茄子,她用麻线纳出来的千层底布鞋,莉雅甜美的声音和细细的发辫,还有他养的那些像蝙蝠大小的热带鱼。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掀开饺子馆的门帘,走了进去。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要了半斤饺子。一会儿,盛在蓝边白碗里的饺子端上来了。饺子馅是猪肉、韭菜、白菜,加上香油姜末和虾仁,是古汉过去经常吃的。他吃着饺子,过去的记忆更加清晰和生动。现在他已经准确地记起那幅画面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两年前的大年三十晚上,莉雅从乡下的养鸡场回木基市过年,他们全家聚在一块包饺子。那时候商店里根本见不到韭菜,他通过关系才弄到两斤。他要包韭菜馅饺子主要是为了莉雅。孩子在农村待了一年,平日饭菜里没有油腥,吃啥都没了胃口,时常犯血压低的毛病,越发瘦得可怜。他想到女儿的名字“莉雅”,突然心里难过得不行,开始抽泣起来,眼泪滴在前面盛醋的小碟子里。饭馆里的顾客和服务员懒得去安慰他—他们对此情景已经习惯了,每天都有几个顾客在这里掉眼泪,特别是那些独自来的客人。

他从自己的家庭想到了东风食品厂。他记得他在厂里当车间主任,人们都叫他“老童”。他的名字叫童古汉,不是田果。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干部,手下管着将近五十个工人,而他现在干的工作只不过是抄写人名和数字。更让他怀念的是,工人们喜欢他,年年评选他为劳动模范。对妻子和孩子们的想念压倒了他。他在木基的家多么温暖整洁,他在院子里栽种的花草又是那么鲜艳漂亮。他恨不得立刻就返回木基,回到食品厂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