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第6/7页)
他吃完了饺子。这时候他已经回想起了他是如何陷于泰福市的情形。现在他该怎么办呢?想到这儿他困惑起来。他并不怎么爱刘珊,但是他已经越来越喜欢苗苗。他骑自行车出去的时候,经常把这孩子放在身前的车梁上。他想到偷偷地把苗苗带回木基,转念又一想,带个孩子目标太大,警察会很容易地找到他。再说,苗苗已经快成为刘珊的心头肉了,他不能就这样把她唯一的安慰夺走。他是否应该把他失而复得的记忆告诉刘珊呢?她会相信他吗?他是否应该把自己的真名和身份向领导汇报呢?领导会不会就这样放他回木基,而不进行一番调查呢?不,他们不会的。他们会要他对刘珊和苗苗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至少在他的真实身份查清楚之前的几个月里不会让他离开泰福市。
他一只手推着自行车向家里走去。快进家门的时候,一阵悲哀又一次向他袭来。他蹲在雪地里,抓起几把雪抹抹沾满泪水的脸。他决心要尽快离开这块伤心之地。
“你回来了。我们都快急死了。”刘珊一见他就站了起来。
“爸爸,我想您了。”苗苗叫着扑过来,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拍拍自己的胸口,想让古汉把他抱起来。
古汉弯下腰,亲亲孩子的脸,转身对刘珊说:“我不太舒服。”说着就要上炕。
“你吃了饭没有?”她问,“我蒸了花卷,还在炉子上热着呢。”
“我吃过了。”
“你病了?”她过来用手摸摸他的前额。
“没病,就是累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睡一觉就好了。”他想哭,赶忙控制住自己。
她又开始给苗苗念一本童话书,是两只兔子智胜大灰狼的故事。古汉最近给苗苗订了一本《讲故事》的儿童杂志。两个星期前,刘珊开始教苗苗认字和算术。
午夜之后,古汉确定刘珊和苗苗已经睡着了,便轻身下炕,把自行车钥匙留在桌子上,又把平时积攒的六十块钱掏出一半放在车钥匙旁边。他给苗苗买了一挂炮仗,但是忘记了给他,现在也拿出来放进孩子的衣服口袋里。他穿上军大衣,悄悄走出棚屋,在呜呜的寒风中向火车站走去。
木基市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挤满了等候公共汽车的旅客。许多人都穿着皮大衣。古汉很快就冷得哆嗦起来。他身上的棉大衣挡不住寒气。幸好他只等了一个钟头,就挤上了一辆开往胜利区的汽车。他家就在胜利区。车上人很多,很快他就不觉得冷了。
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门上贴了一幅年画,画上是一个胖小子睡在漂在河里的一个豆荚里。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不知道这还是不是他的家。
他们还能上哪儿呢?他想。这就是我的家。
他的心狂跳着,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他儿子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你找谁呀?”亚宁问他,左边的脸颊抽搐着。
“亚宁,我—我是你爸啊。”古汉哽咽着说。
他的儿子听了后退一步,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真是我爸吗?你比他胖多了。”
“你再好好看看!”他摘下了毡帽子。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泻进来,照亮了他已经秃顶的脑袋,上面汗涔涔的,冒着缕缕热气。“我长胖了是因为我在地震以后病了一场,有段时间失去了记忆。”
亚宁认出了父亲,扑了过来,父子俩紧紧拥抱着、抽泣着。亚宁的妻子美丽也走出来,看见公公也哭了起来。她已经怀孕了,穿着深蓝色的孕妇服。古汉的家人认为他已经死了。食品厂通知他们说古汉在地震中失踪,五个月前给他开了追悼会。
“你妈妈呢?”古汉问。
“在舅舅家住着。”儿子回答完转身对美丽说,“去告诉妈说爸回来了。”
美丽穿上一件皮大衣,挺着大肚子走出门,费劲地向亚宁舅舅住的高尔基大街走去。
古汉的家人得到他的死讯之后,担心食品厂会把他们住的房子收回去。亚宁和美丽在开完追悼会的一个星期后结了婚,搬进了这个公寓单元。古汉的“遗孀”剑萍不愿意睡在厨房里,就搬到弟弟家去住。最近,她搁不住亲友的劝告,开始寻找再嫁的对象,这样她可以在不久的将来有自己的地方住。
古汉的家人还做出了一个在当时的情况下看来是明智的决定:莉雅没有去上农业技校,而是回到了木基市。东风食品厂让她进厂顶替她父亲空出来的名额。现在她已经在实验室做质量检验的工作。
剑萍听到丈夫回来的消息,几乎昏了过去。她伸着瘦骨嶙峋的手哭喊着:“老天爷,你咋就这么不睁眼呢?你咋不让我知道我那老头子还活着呢?你咋不让我死了呢?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啊?”
本来,古汉离开泰福市的时候是想给家里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但是他们见到他的惊喜里却掺杂了困惑、羞愧和悲伤。晚上吃饭的时候,莉雅一个劲地怪罪自己不应该回到城里来,亚宁则垂头丧气,不知道怎么来安排父母亲。古汉却很想得开,开导孩子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这一切都是自然灾害造成的,谁也不应该为此负责。食品厂也许会分给他一套新的住房。他对家里人说:“我给他们干了二十多年了,食品厂就是我的家。我生是他们的人,死是他们的鬼。他们会关照我的。别担心,只要活着就好。”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古汉来到食品厂的时候,发现他的车间主任的位子已经被新入党的费明占据了。更叫人吃惊的是,市里从轻工业局已经给他们厂派来了一个副厂长。显然没有人再需要古汉了。天哪,才刚刚半年,他已经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好像他真的死了,回来的只是一个鬼魂。
他的出现震动了整个工厂。一些工人和干部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述六个月来的故事。他们告诉他,在追悼会上他们哭得多么伤心,还告诉他,在他的遗像两边共摆了二十个大花圈。他的妻子在追悼会上哭得手脚直抽筋。谁能想到他还活着呢!有几个人问:“你真的是老童吗?”两个人甚至摸摸他的膝盖,想确认他是个活人。
李厂长和牛书记都很同情古汉的遭遇,但是他们说厂里不可能再让他重新回来上班,因为他女儿已经用掉了唯一空出来的名额。食品厂把古汉上报为革命烈士,才能设法给莉雅解决户口问题,否则公安局根本就不会帮忙。至于说到房子问题,那更是根本不可能。既然他已经不算厂里的职工,怎么可能再享受住房待遇呢?如果他们给他分配了一套住房,怎么能让那些等着分房的职工心服口服呢?
厂党委为古汉的事开了一次会,最后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厂里决定让他退休,退休金按工龄发放。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接受厂领导的安排。由于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亚宁的舅舅让姐姐姐夫住到他家。亚宁哀求父母让他继续住在原来的家里。他说,如果他们把他和怀孕的妻子赶出去,他的婚姻就彻底毁了。古汉和剑萍只好让儿子继续住下去。春节过后,他们俩就得再去找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