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4/9页)
直到大家就寝时刻,客人还是没有来访。全家笼上了沉闷的空气,他们模仿着焦灼得不愿说话的弥吉,无可奈何地装出一副估计客人可能还会来的样子。
自从来到这个家,悦子不曾见过举家在如此等候过一个人。也许弥吉忘却了,他嘴里没有吐露过彼岸节的秋分祭祀之事。他在等待着,在继续等待着,希望与绝望交替地折磨着他,犹如过去悦子盼望丈夫回家一样,处在毫无目标的、将所有东西都置之不理的状态之下。
“还会来的。不要紧,还会来的。”
谁都害怕说这句话。因为要是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客人真的不来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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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子多少理解弥吉的心情,但她并不认为弥吉今天整日所充满的希望,仅仅是获得高升机会的希望。毋宁说,更加感到伤心的,不是受到了自己企盼的人所背叛,而是被竭力轻蔑的人所背叛,这是捅到脊背上的一把匕首。
弥吉后悔不该让农业工会的干部看那份电报。这家伙一定是借此机会给弥吉贴上他是“被唾弃的男人”的标签了吧。这干部硬说一定要看大臣一眼,就在杉本家一直呆到晚上八点左右,勤恳地帮着干这干那。因而他一览无遗地目睹了弥吉的焦灼、谦辅的背地里嘲弄、举家欢迎的准备情形、逼近而来的傍黑、疑惑以及行将肯定丧失的希望。
悦子呢?她从这天所发生的事情中吸取的教训就是:对任何事情都不能期待。与此同时,她对希望破灭了的弥吉那种千方百计地设法不使自己的心受到伤害的苦苦挣扎,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爱的感情,这是到米殿村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也许那封恶作剧的电报,是弥吉在大阪的众多知交中的一个,趁宴席即兴时,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随便乱写出来的吧。
悦子对弥吉间接地表示了温存。她警惕着不让他误认为是同情,采用了一种不引人注目的稳定的办法。
晚上十点过后,心情沮丧的弥吉带着前所未有的谦卑的恐惧,思考了良辅的事。他在心灵的一角上,玩弄着一生中不曾想过的所谓罪恶的观念。他觉得这种观念增加了分量,若咀嚼它,舌头会尝到苦楚的甘味,任凭怎样对待,也可能是讨好心灵似的。它的证据,就是看起来今晚悦子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格外的美。
“秋分祭祀终于在热热闹闹中度过了。待到良辅忌日,咱们一起去东京扫墓吧。”他说。
“让我去吗?”悦子通过询问的方式,用听起来充满喜悦的口吻说。顿了片刻,又说,“爸爸,您对良辅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活着的时候,早已不属于我了。”
此后两天,阴雨连绵。第三天,即九月二十六日,天放晴了。
一大早全家就忙着洗涤积压下来的秽衣物。
悦子在晾晒弥吉打满补丁的袜子(他会因为悦子替自己买新袜而生气吧)的时候,忽然惦挂起三郎不知怎样处理那两双袜子。今早照面时,他依然是赤裸着脚直接穿上那双破旧的运动鞋,而且,增添了些许亲近感,脸带微笑地招呼说:“少奶奶,您早!”从运动鞋的破口处可以窥见他那肮脏的脚脖子上留着几道似是被草叶划破了的小伤痕。
她想:或许是留待出门再穿的吧。又不是什么昂贵的物品,农村少年的想法可谓……
但是,她又不好去问他为什么不穿袜子。
厨房前的四棵大柯树的枝桠纵横交错地系着麻绳,上面挂满了洗净的衣物,迎着穿过栗树林刮来的西风而招展着。拴着的玛基冲着在头上飘扬着的这些白色影子戏耍,好几次变换着蹲坐的姿势,像是又想起来似地断断续续地吠叫起来。悦子晾晒完毕,在晾晒衣物之间转了转。这时,风越刮越烈,把还湿漉漉的白色围裙猝然刮到了她的脸颊上。这清爽的一巴掌,扇得悦子的脸颊火辣辣的。
三郎在哪儿呢?
她合上眼睛,想起了今早看到的他那留有伤痕的肮脏的脚脖子。他的小脾气、他的微笑、他的贫穷、他的衣服破绽,这一切悦子都很惬意。尤其他的可爱的贫穷!因为贫穷,所以在悦子的面前,他扮演着一个替角,即他虽是男子汉,却有处女所珍惜的羞涩。
她想:或许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地埋头阅读武侠小说呢?
悦子用围裙的下摆擦了擦双手,从厨房横穿过去了。厨房后面的木门旁边放着一只垃圾箱。这是美代平时扔残羹剩饭和烂菜帮子的汽油桶。垃圾满后,她就倒在挖成两铺席宽的坑里去造肥……悦子在汽油桶里发现了意外的东西,戛然驻止脚步。是从发黄了的菜叶和鱼骨下面露出来的色彩鲜艳的一块新布。这深蓝色,她很眼熟,便轻轻将手指伸进去,把布拽了出来。原来是袜子。一双深蓝色的,下面还露出一双茶褐色的,全无穿过的痕迹。百货商店的商标上面依然钉着金属丝线。
这是出乎意外的发现,她在这面前伫立了良久。袜子从手上落下,躺在垃圾箱中污秽的残羹剩饭上。大约过了二三分钟,悦子环顾四周,宛如要埋葬胎儿的女人似的,急匆匆地将两双袜子埋在发黄的菜叶和鱼骨的下面。她洗了手。洗手时,她一边用围裙再揩手,一边在继续寻思。思绪纷繁,难以集中。未整理集中之前,一股无以名状的怒火涌上了心头,决定了她的行动。
三郎在三铺席宽的寝室里刚要换下工作服,就发现悦子出现在凸窗的前面。他有点惊慌失措,扣上了衬衫扣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袖扣还没有扣上。他瞥了一眼悦子的脸。悦子还不想开腔说什么。他把袖扣扣好。依然沉默,不言不语。看见她的脸毫无表情,三郎不禁愕然。
“前些日子给你的袜子怎样处置了?能让我看看吗?悦子格外温柔地说。听者却可以听出这种温柔带有过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音。悦予恼怒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竟主动地将这种从感情一角偶尔产生的怒气扩大、表露无遗。没有这种冲动,就不可能果敢地提出这样的质问。对她来说,恼怒只是由于眼前的需要才产生的切实而又抽象的感情。
三郎小黑狗似的眼睛里露出了动摇的神色。他将扣好了的左袖扣解开,又再扣上。这回,他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呀?”
悦子将胳膊横放在凸窗的栏杆上。她带嘲笑似地,直勾勾地盯着三郎。她恼怒,却可以品尝到这瞬间的快乐的滋味。这是怎么回事!过去,这是无珐想象的。自己竟能这样以胜利者的骄傲心情,贪婪似地望着那耷拉下来的柔韧的健康的浅黑色的脖颈,那鲜明的刚刮完脸的青青的印痕……悦子的话里,不知不觉地充满了爱抚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