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5/9页)

“算了,用不着那么惶恐。扔在垃圾桶里了,我全都看见了…

是你扔的吧?“

“是,是我扔的。”

三郎毫不迟疑回答了一句。这一回答,使悦子感到不安了。

她想:一定是在庇护什么人。不然,总该露出哪怕是蛛丝马迹的犹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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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悦子听见从自己背后传来了啜泣声。原来是美代用对她的身材来说过长了的旧灰哔叽布围裙,捂住了脸,抽抽搭搭地哭了。呜咽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这样的话声:“是我扔的!是我扔的!”

“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可哭的?”

悦子对美代说着,抽冷子望了望三郎的脸。三郎的眼睛露出了焦躁的神色,似乎要对美代说些什么。这一发现,促使悦子从美代的脸上把围裙拉下来的动作几乎近于残酷了。

美代吓得绯红的脸,从围裙后面露了出来。这是一张平常的农村姑娘的脸。可以说,这张被眼泪弄脏了的脸,几乎近于丑陋了。

活像个熟柿子一捅就破的、涨得通红的胖脸,上面配搭着稀疏的眉毛、什么都不会表达的迟钝的大眸子、毫无情趣的鼻子…只有嘴唇形状稍稍使悦子感到烦躁。悦子的两片柔唇,比一般人的单薄。

然而,美代呜咽而颤动的、被泪水和清鼻涕濡湿而发亮的嘴唇,恍如桃子似的四周框着汗毛,具有适当的鲜红的针包般的厚度。可以说,是小巧可爱的唇。

“你说说是什么原因嘛。扔掉一双袜子算不了什么。只是不明白什么原因才问你的嘛。”“是……”

三郎拦住了美代的话头,他那敏捷的遣辞,与平素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我扔的,少奶奶。我觉得自己穿起来有点不相配,是有意把它扔掉的。是我扔的,少奶奶。”

“这种话不合情理嘛,你说了也白搭。”

美代想象着:三郎的行为经悦子的口告诉弥吉,三郎一定会挨弥吉的痛斥的。不能再让三郎袒护了。于是,她打断了三郎的话,这样说道:“是我扔的,少奶奶。三郎从少奶奶那里接过袜子以后,马上让我看了。我说,少奶奶不会平白无故地就送这些东西给你,是我固执,表示了怀疑…这样,三郎生气了,他说:那就给你吧。说着把袜子放下就走了…我觉得男人的袜子,女人怎么能穿呢,也就把它扔了。”

美代又拿起围裙捂住自己的脸……要是这样,还台乎情理。除去“男人的袜子,女人怎能穿呢”这句话可爱的牵强的理由以外。

悦子似乎明白了个中原因。她用无精打采的口吻说:“算了吧。没什么可哭的。让千惠子她们看见了说不定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区区一两双袜子,也不值得这么大闹嘛。好了,把眼泪擦干吧。”

悦子故意不看三郎的脸。她搂着美代的肩膀,把她从这里带走了。她仔细端详了自己所搂着的那副肩膀,那略微龌龊的领口,还有那没梳理好的头发。

她心想:这种女人!居然把这种女人……

在睛朗的秋空点缀下,柯树枝头上落下了似乎今年才听到的白劳鸟的啁啾。美代被这鸟语所吸引,她的脚不慎踩进了雨后积存的水洼中,泥水飞溅在悦子的衣服下摆上。悦子“啊”地一声,把她的手松开了。

美代抽冷子像小狗似地蹲在地上,然后用自己刚才擦过眼泪的哔叽布围裙,细心地揩拭着悦子的衣服下摆。

这种无言的忠实的举止,映现在默默地立着任凭美代揩拭的悦子的眼里。与其说这是农村姑娘天真的计策,毋宁说带有某种怄气的殷勤的敌意。

——天,悦子看见三郎穿着那双袜子,若无其事似的天真地会心微笑了。

……悦子感到生存的意义了。

14

从这天起至十月十日不祥的秋祭日出事止,悦子都是生活得很有意义的。

悦子决不期望救济。对这样的她来说,能感到生存的意义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一个具有几许敏感的感受性的人,考虑人不值得活下去是容易的。因此,不考虑不值得活下去反而是困难的。正是这种困难,才是悦子的幸福的根据。不过,对她来说,在人世间,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我们探索生存的意义。在尚未探索到其意义的时候,好歹是活着的。如果说企图通过溯及探索到的生存的意义,将这种生存的两重性统一起来这种愿望,就是我们的实体,那么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不断出现在眼前的这种统一的幻觉,或者只不过是以一种试图溯及不该溯及的生存意义中产生的生存的统一的幻觉。

——对悦子来说,这种意义上的所谓“生存的意义”,是毫无缘分的庞然大物。在悦子身上萌生的、意料不到的、奇特的、植物般的“生存的意义”,就是她严格区别想像力和幻觉的判断,毋宁说这是属于想像力的范畴的东西,而想像力对悦子来说,是受过良好训练的危险,是完全忠实于目的地和到达时间的冒险飞行。她具有这样一种才能,即宛如乞丐的灵巧的指头,可以把自己衣服上的虱子一只不漏地掐死一样的才能,这种才能直接驱使她的想像力,去蓖集促使她不考虑生存无意义的所有资料——就是说,尽管她不考虑生存无意义是有根据的,而这根据就是这所有资料使她的生存变得无意义一悦子为此,表面上多少也流露出了希望,精心地把所有欺骗的事物完全消灭。这种想像力如同法警会把希望推翻,在它后面贴上封条,再加盖封印。不可能再有超过它的热情。因为这人世间的热情,只有通过希望才能被腐蚀。

至此,悦子的本能类似猎人的本能。偶尔看到野兔的白尾巴在远方的小草丛中晃动,她的奸智立即变得敏锐,全身血液奇怪地沸腾起来,筋肉跃动,神经组织紧张得像一支疾飞的箭被捆绑着一样。在没有这种生存意义的悠闲的日月里,乍看犹如变成另一个人的狩猎者,送走怠惰的日日夜夜。他除了在炉外打盹以外,别无所求。

对某些人来说,生存确是很容易的。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是很困难的。对于比种族歧视更甚的这种不公平,悦子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抵触。

她想:肯定是容易的好。为什么呢?因为生存容易的人,不会把容易作为生存上的辩解。可是,生存困难的人,会马上把困难作为生存上的分辩。因为生存困难这类事,是没有什么可自豪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生存中发现一切困难的能力,这种能力也许会有益于使我们像普通人一样生存得容易些。为什么呢?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没有这种能力,生存就会完全变成不困难、也不容易的、滑溜溜的、没有脚蹬的真空球。尽管这种能力是阻碍那样看待生存的能力,是决不那样看待生存的、属于容易生存人种的、不知保留的能力。但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能力,它只不过是日常的必需品罢了。糊弄人生的秤秆,过分地假造分量的人,将来在地狱里是要受到惩罚的。何必那样弄虚作假?生存犹如衣裳一样,是不会被意识到分量的。穿外套而觉得肩膀发板的,是病人。我所以必须穿比别人沉重的衣裳,只是出于偶然,因为我的精神是在雪国产生,因为我住在那里的缘故。对我来说,生存的困难只不过是护卫我的铠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