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13/17页)
“不是告诉你‘不慢’了吗!”
我神经质地吼道。
“看把你气得好可怜。闭上眼吧,别老睁着吓人的眼盯住天花板了。”
一闭上眼,就觉得眼里充满了眼皮带来的热,难受极了。突然,有什么触及我的额头。同时,轻微的喘息也触及额头。我挪动了一下额头,透出了没有意义的叹息。接着,异样的炽人的气息溶入我的气息,嘴忽然被沉甸甸油乎乎的东西堵塞。牙齿相碰,吱吱作响。我不敢睁眼看。这时,冷冰冰的手掌紧紧夹住了我的脸。
不多时,千枝子撤起身,我也坐了起来。薄暮之中,二人对视许久。千枝子的姐妹都是些风骚的女人。显而易见,同样的血也在她的体内熊熊燃烧。然而,她那燃烧着的东西与我疫病的发烧结成了难以形容的奇妙的亲热感。我完全立起身,说:“再来一次”。学仆返回以前,我们没完没了地接吻,接吻。“只接吻,可只接吻啊。”她不停地说。
——这接吻是有肉感呢?还是没有肉感呢?我不知道。首先,第一次体验的本身就是一种肉感,所以,或许本没有辨别这事的必要。即使从我的酩酊中抽出那唯心的因素也毫无用处。重要的是,我成了一个“了解了接吻的男人”。一个疼爱妹妹的小孩,每当在别处有好吃的点心端上来,总想让妹妹尝尝。我就像是这小孩,和千枝子拥抱着的同时一味思念着园子。之后,我的思绪全部集中到了和园子接吻的空想上。这就是我首次的而且是最严重的失算。
停!对于园子的思念渐渐把这最初的体验变得丑恶。第二天接到千枝子打来的电话时,我谎称自己明天要回工厂。我没有践约去幽会。我无视那不自然的冷漠根源于首次接吻没有快感的事实,而强迫自己认定:正因为自己爱着园子,所以才感到丑恶。作为自己的借口,我第一次利用了对园子的爱。
同初恋的少男少女似的,我和园子也交换了相片。她来信说把我的相片放进大徽章中挂在胸前。可是,园子送我的相片太大只能放入文件夹。就连里兜也装不进,我只好包在包袱里,走路时拿在手上。放在工厂里吧,怕不在时失火,我回家的时候也带着。一天晚上,在返回工厂的电车上,突然遇上了警报,灯关了。紧接着,要隐蔽。我用手去摸网状行李架,这才发现大包被人偷去。包着相片的小包袱也在其中。我天生迷信,即日起,一股“不早日见到园子不吉利”的不安到处追赶我。
5月24日的晚间空袭,像3月9日夜半的空袭一样决定了我。想必,我和园子之间需要一种瘴气一样的东西,它是由许许多多的不幸散发出的。这如同某种化合物需要硫酸的媒介一样。
辽阔的原野和丘陵的交界处,挖有无数条的堑壕。藏身其中,我们看见了东京的上空烧得通红。爆炸不时发生,光映被抛向天空,于是,云彩之间竟不可思议地露出蔚蓝的白昼之空。就是说,夜半更深之时现出了瞬间蓝空。无力的探照灯宛如迎接敌机的探空灯一般,屡屡把敌机机翼的辉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并不断把那光的接力棒递交给东京近处的探照灯,完成另外殷勤诱导的任务。高射炮的炮击,近来也稀疏了许多。B-29轻而易举地到达了东京的上空。
在这里,究竟能分清敌我双方空战于东京上空的情形吗?尽管如此,每当看见红通通的天空中被击落的机影,观众便齐声喝彩。童工吵得最凶。来自各个堑壕中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我以为,在此眺望远景,不论坠落的是敌机还是我机,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所谓战争,就是这样。
——第二天,脚踏仍在冒烟的枕木,通过窄木板已有一半被烧的铁桥,走了半程交通中断的私营铁路,我回了家。一看,只有我家附近没有着火还完整无损。偶尔来家住上一宿的母亲和妹妹弟弟,因为昨夜的火光照射反而更精神了。为庆祝我家的房屋免遭火难,大家吃了从地下扒出的羊羹罐头。
“哥哥热恋着一个人吧?”
17岁的妹妹走进我的房间,又蹦又跳地问。
“谁说的?”
“我清楚得很。”
“喜欢一个人不行吗?”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结婚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在逃犯偶然间被陌生人说出了有关犯罪的事实一样。
“什么婚不婚的,不结!”
“不道德。压根儿不想和人家结婚还热恋着,是不是?讨厌。男人就是坏。”
“再不出去,就用墨水浇你。”屋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絮叨不已,“是啊,在这世上能结婚,还能养小孩。我怎么就忘了呢?至少,我怎么就装作忘了呢,以为战争太激烈连结婚这一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其实,结婚对我来说,可能是极其重大的幸福呢。重大到了毛发竦然的地步……”——这种想法促使我产生了今明两天一定要见到园子的矛盾心理。这,就是爱吗?或许,它正是一个不安埋藏在我们的心底时,以古怪的热情状态在我们身上出现的、近似于“对于不安的好奇心”呢。
园子以及园子的祖母、母亲多次来信要我去玩。我写信给园子说,住在你伯母家受拘束请找家旅馆。她把那村的旅馆打听了一遍,要么是政府机构的临时办公点,要么软禁着德国人,都不能留宿。
旅馆——。我空想开来。它是我少年时代以来的空想的实现。它还是我曾经迷恋的爱情小说的不良影响。这样说来,我考虑问题的方法有些像堂·吉诃德。骑士故事的沉溺者,在堂·吉诃德的时代,有许许多多。然而,若要那么彻底地受骑士故事的毒害,则需要始终是一个堂·吉诃德。我也并不例外。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柔的抵抗。战斗开始的默契。……这时,只有在这时,我应该是可以的。应该如天赐我灵感一般,在身上燃起正常的状态。我应该像着了魔似地一变而成为别人,成为真正的男人。只有在这时,我应该能够毫无顾忌地拥抱园子,尽我的全部能力去爱她。疑惑与不安全部拭去,我应该能够由衷地说出:“我爱你!”应该从当天开始,我甚至能够走在空袭下的街道上放声吼叫:“这是我的恋人!”
所谓非现实的性格中,弥漫着对于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把人引向梦想这一不道德的行为。梦想,并不像人们所认识的那样是一种什么精神的作用。应该说,它是逃避精神的。
——但是,旅馆之梦从前提上没能实现。园子再次来信说,所有的旅馆都不接客,就住家里吧。我回信答应下来。和疲劳相似的安心感占据了我。尽管我爱胡思乱想,也无法将这种安心曲解为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