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15/17页)
“下次见面时,给我带什么礼物来呀?”
“要说我现在能带的东西……”我不得不装糊涂,说,“要么是做坏了的小飞机,要么是沾满泥土的铁锹,再没别的了。”
“不是有形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我被追到这地步,越发装起糊涂来,就说,“真是一大难题。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好好想想。”
“是的,您好好想想。”——她奇怪地以带有威严和沉着的声音说:“讲定了,下次要带礼物来。”
说“讲定”时,园子加重了语气。我只得马上一虚张声势的快活来保护自己。
“好!咱们拉勾。”我居高临下地说。这样,我们拉了看去天真无邪的勾。可是,忽然间儿时感受到的恐怖在我的心中再次苏醒。那是一种传说在孩子的心灵上造成的恐怖,说是一旦拉了勾,如果不遵守诺言手指就要烂掉。园子所说的“礼物”,不用明说也清楚,意味着我的“求婚”。所以,我的恐怖是事出有因的。我的恐怖和夜间不敢自己去厕所的孩子到处可以感受到的恐惧一样。
当晚刚躺下不久,只见园子用我住室门口的帷帐半遮身体,以怄气似的口气求我再迟一天回去。我唯一的反应是,在床铺上惊讶地凝视她。原以为自己算计精确,不料,因为第一次的失算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盯视着园子的我的现实感情。
“一定要回去吗?”
“一定。”
我简直是愉快地答道。伪装的机器又开始了表面打滑般的旋转。虽然这只是逃避恐怖的愉悦,然而,我却把它解释成为可以迫使她着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带来愉悦。
自我欺骗现在是我的救命索。负伤的人不一定要求临时绷带的清洁。我想,最低限度要用使惯了的自我欺骗制止住流血,然后再跑向医院。我喜欢把那吊儿郎当的工厂想象成军纪严明的兵营,明天早晨如不返回很可能要被关严重禁闭似的兵营。
出发的早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园子,如同游客观看将要离开的风景点似的。
我知道一切都已结束。尽管我周围的人都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尽管我也委身于周围的和蔼的警惕气愤中并意欲欺骗我自己。
另外,园子的平静的表情让我不安。她又是帮我装包,又是在房间里到处查看以免忘下什么。其间,她站到了窗口处,眺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了。今天又是个阴天,今晨是个嫩绿醒目的早晨。不见身影的松鼠沿树梢穿过,只留下了树梢的颤悠。园子的背影里,充满了既沉静又天真的“等待的表情”。置之不理这表情而走出房间,如同壁橱大开步出房间一样,对于严谨的我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我走上前去,从身后温柔地抱住园子。
“您一定会再来的,是不是?”
她的预期快活而且坚信不疑。听上去,与其说是对于我的信赖,不如说是对于超越我的、更深层次之物的信赖,她的话基于此。园子的肩没有颤抖。她那用花边遮饰的胸脯,喘息急促。
“多半吧,只要我还活着。”
——我对做出这种回答的自己感到恶心。因为,这个年龄层的人最最喜欢说:
“当然要来!我一定排除万难来看你。安心等着吧。你不就是我未来的妻子吗?”
我对事物的感觉和考虑,随处都表现出这种奇异的矛盾。我明白,促织自己说出“多半吧”这种不干脆话语的,不是我的性格之罪,而是性格以前的东西作的孽,也就是说不是我个人的原因,正因为这样,我才对多少属于我的原因的那部分,经常保持滑稽般的健全和常识性的训诫态度。作为始于少年时代的自我磨练的继续,我曾经认为:死也不能当那种黏糊糊的、不像个男子汉的、好恶暧昧的、不知道爱却只希望被爱的人。诚然,这对于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是一种可能的训诫,然而,对于不是我的原因的那部分,它则是根本不可能的要求。眼下面对园子采取一是一二是二的态度,即使我有大力神萨姆逊之力,自然也难以企及。现在映入园子眼中的、符合我性格的一个黏黏糊糊的男人的影象,激发了我对此的厌恶,使我认为我的整个存在一文不值,把我的自负击得粉碎。我变得既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认为与意志相关的部分是假的。然而,这种重意志的想法,自然也是近于梦想的夸张。即便是正常人,也不可能完全依靠意志行动。就算我是个正常人,我和园子也并非完全具备能过上幸福生活的结婚条件,说不定这个正常的我也要作出“多半吧”的回答。就连如此易懂的假定也故意视而不见的习惯,沾上了我。如同不忍放弃每一次折磨我自己的机会似的。——这是无路可逃者驱使自身走向自认倒霉的安居之地的惯用伎俩。
——园子以平静的口吻说:
“没事的。丝毫伤不到你的。我每晚都求神灵保佑呢。我以前的祈祷都挺灵的。”
“真够虔诚的。难怪你显得这么安心。简直可怕。”
“为什么?”
她仰起黑亮而聪明的眸子。碰上这无忧无虑、纯洁无瑕、提问一样的视线,我立即心乱如麻难以回答。我本想晃醒她,冲动地晃醒看上去沉眠于安心之中的她,但是,园子的眸子反而摇动了我那沉眠于内心的东西。
——要去上学的妹妹前来告别。
“再见!”
小妹要和我握手,但她用小手猛地胳肢了一下我的手掌,逃到门外,在透过稀薄枝叶的阳光下,高高举起有金色勾扣的红饭盒。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都来送行,车站上的离别轻松天真。我们说笑着,显得若无其事。不多时,火车到了,我占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我满心只希望火车早早开动。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意外的方向呼唤我。正是园子的声音!这个迄今为止听惯了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远处传来的新鲜的呼唤,震动了我的耳鼓。“这声音确实是园子的”这一意识,像早晨的光线一样射进我的心房。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她从车站人员进出的门近来,手扶着靠近月台的、火中残存的木栅栏。花格布的无扣衫中间,涌出许多条随风摆动的花边。她的眼动情地望这我,一眨不眨。列车启动了,园子似乎要说什么,可她终于没有启开些许沉重的双唇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园子!园子!列车每晃动一次我就在心里呼喊她的名字。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言喻的神秘的称呼。园子!园子!这名字每重复一次我的心就刀绞一般疼痛。伴随着那名字的重复,犀利的疲劳感如同惩罚一样逐渐加深。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是绝无仅有的,难以理解的。即使我要向自己作出说明也难。因为它远远脱离了人类应有的感情的轨道,所以,我甚至难以把这种痛苦感觉为痛苦。若是打个比方的话,那就像在明亮的正午时分等待午炮响起的人,时刻已过却仍然没有听到动静而企图在蓝天的某一处寻觅到午炮响起一样的痛苦。真是可怕的疑惑。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才知道正午时午炮没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