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格 纳(第4/7页)
我打起精神,等着下一场——齐格弗里德同巨龙搏斗。只见杀声四起,火光冲天,刀光剑影……我再也受不了了;我逃出剧院;恶心得至今都没有忘怀。
我承认,我每次阅读这段风趣幽默的批评文字时,都会忍俊不禁地发笑;它也不会像尼采那恶毒、病态的冷潮热讽那样,使我感到难受和忿忿不平。过去,看到这两位让我同样热爱、被我同样尊崇为欧洲最优秀灵魂的伟人始终形同路人并互相敌视,我感到很悲伤;我忍受不了这种局面!一位天才,虽无可奈何地被大众误解,竟也出于某种嫉妬的刚愎自用,而拒绝接受对手的讲和,或向其伸出友谊之手,从而使自己陷入更加痛苦的狭隘的孤立状态。可现在我变了,认为这样也许更好。天才的第一美德便是真诚。即使尼采不得不故意误解瓦格纳,那也没什么不自然;换言之,瓦格纳对托尔斯泰来讲如同天书这也很自然;否则倒成了咄咄怪事。他们每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没有必要交换角色。对我们来说,瓦格纳的奇妙梦幻和内心世界的魔术般直觉,同托尔斯泰的毫不留情揭露事实,曝光现代社会的种种弊端,并撕开它用来遮丑的那层虚伪面纱,来得同样有价值。所以,我既崇拜《齐格弗里德》,同时也欣赏托尔斯泰的辛辣讽刺。我喜欢后者的坚实幽默,这是他批判现实主义最具感染力的特点之一,也是使他很像卢梭的地方(他自己也注意到了这点)。两个人都向我们展示了超凡的文化功力,都坚定地主张返回自然。
托尔斯泰粗俗但善意的取笑使我们想起了卢梭对拉莫一部歌剧的讽刺。卢梭在其《新爱洛伊丝》中,也以类似手法损了一通剧院里的这种怪诞离奇的表演。当时,问题也是出在怪物身上,出在“由一个萨瓦人傻瓜扮演的龙”身上;“此人疲软得没有多少龙劲儿”。
“他们向我保证,说他们有大批机械装置,能使这一切运动自如,还好几次提出要表演给我看看;可我对耗费巨大努力,取得甚微成效之事一点不感兴趣……天空由几块挂在木棍和绳子上的蓝布表示!颇像洗衣店的展示……众神的战车由四块搁栅(托梁)框架制成,像秋千那样由粗绳子吊着。然后用几块木板横穿这些搁栅(托梁)架子,每块上面坐着一位神祇。每位神面前都挂着一块乱涂乱抹的布,充当一块可以让其华丽战车在上面停歇的云团……舞台上配备了几扇方方的小地板门,可按剧情要求开合,让妖魔鬼怪从地窖里被突然放出来。若遇到这些魔怪在空中飞的剧情时,只好用几个穿着棕色衣裳的假人代替;有时也使用真的扫烟囱工人,用绳索吊着他们在空中摇摆,直至他们光荣地消失在蓝布做的天空里……
“可你想像不出剧际里回响着多么可怕的喊叫和吼声……特别奇怪的是,这些吼叫几乎是惟一让观众报以掌声喝彩的东西。顺便一提,他们鼓掌的方式让人以为他们是一群聋子,不时听到几声刺耳的嚎叫就特别高兴,非让演员再把它们重嚎上一阵儿不可似的。我敢肯定观众为这部歌剧中的一位女角儿的干嗥喝彩的方式同他们在集市上为一名江湖医生的骗术欢呼的方式一样——你看着他们表演很受罪,但看到他们表演结束后安然无恙你又特高兴,便心甘情愿地用喝彩向他们表达你的快意。……在这些美妙的声音里(它们确实不但甜蜜,而且美妙),又很有分量地掺进了乐队的声音。请想像一下各乐器‘叽里呱啦’地唱了半天,却唱不出一支调子的情形;低音部没完没了地在那儿拖着长腔哼哼唧唧;总的来说,是我今生听到过的最丧气和无聊的东西。我听了不到半小时便感到头疼得要命。
“这一切组成了某种赞美诗的风格,既没调子也没节奏,像念经。若中间碰巧奏出一支新鲜的曲调,便会引来一片跺脚声;观众像是上了发条,会伴着一片闹哄哄的噪音,跟着某个乐师的演奏大声哼唱。总算能感受到片刻久违了的节奏,他们会开心得使劲折磨大家的耳朵、嗓子、胳膊、腿和全身,而去追着一支随时都会逃离他们的旋律去唱……”
我之所以大段引用卢梭的话,是想说明:拉莫的一部歌剧感染他同时代观众的情形同瓦格纳的一部歌剧打动他敌人的情形很想像。怪不得有人说像卢梭是托尔斯泰的先驱那样,拉莫是瓦格纳的先驱;此话不是没有道理。
其实,托尔斯泰的批评不是针对《齐格弗里德》本身的;托尔斯泰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接近这部歌剧的精髓。难道齐格弗里德的英雄形象不正是直接源于自然的自由而健康的人的化身吗?瓦格纳在1848年写的一篇关于《齐格弗里德》构想的文章中说:
追随我心里的冲动是我至高无上的原则;我应该做的就是靠服从我的本能取得我能获得的成就。至于那本能之声是福是祸,这我不知道;反正我要屈从于它,并绝不强迫自己违背我的天性。
瓦格纳利用与托尔斯泰截然不同的方法来与文明社会抗争。如果说两人的努力同样伟大,实际取得的结果却是同样的可怜——人们不得不这样说。
托尔斯泰善意嘲弄的其实不是瓦格纳的作品,而是他的作品被演出的方式,背景、道具的华丽辉煌并没遮掩住其构想的幼稚可笑:那条龙法夫纳,弗里卡(Fricka)的公羊,那头熊,那条大蛇,以及整个瓦尔哈拉动物园一直就是很荒唐可笑的构思。我只想补充说,那条龙没有足够的震慑力,这不怪瓦格纳,因为他从没企图描绘一条可怕的龙。他经过选择,明确赋予这条龙滑稽的性格。无论是脚本还是音乐,都把法夫纳塑造成某种吃人的妖魔,头脑简单的怪物,但首先是个荒诞可笑的东西。
再者,我不禁有一种感觉:舞台现实其实是削弱——而不是加强——这些伟大哲理性作品中的仙境的艺术效果。玛尔维达·冯·梅森布格告诉我,在1876年的拜罗伊特音乐节上,有一次,她正用观剧望远镜十分仔细地观看《尼伯龙根指环》中的一场戏时,两只手伸过来遮住了她的双眼;她听到了瓦格纳不耐烦地对她说:“别太注意剧情的发展。用耳朵听!”这是太好的建议了。有半瓶醋宣称,在音乐会上,欣赏贝多芬最后几首作品——里面的音响已经很弱,且残缺不全——的最佳方法,是堵住耳朵读总谱。你也可以不怎么算是悖论的说:观看瓦格纳歌剧的最好方法是闭上眼睛听。它的音乐已太完美,已足够能展开你想像力的翅膀,使你不觉得还需要别的什么来补充;它对你心灵的暗示要比你眼睛所见的丰富、美好得多。有人说,瓦格纳的作品最好是在剧院里欣赏;对此我从不敢苟同。他的作品是史诗般的交响曲。若给它们加上框架,我愿使用神殿;若加上舞台布景,我使用时空无限的思想领地;若加上演员,我则用我们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