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第2/4页)

这就是我和独营电灯电力公司作斗争的原因。更深一层的原因是:这一斗争使我感到自己充满活力,生气勃勃。我和他们斗还因为在我学会维护自己的利益之前,他们刮了我许许多多的钱。我在地下室的那个洞里,总共装了一千三百六十九盏灯。我在天花板上拉满了电线,哪怕寸把大的地方也不放过。而且我没有用日光灯,而是用那种老式的耗电多的灯泡。要知道,这可是蓄意的破坏行为。我已经开始在墙上装电线。我熟悉一个收旧货的人,他很有点见识,是他向我提供了电线和插座。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暴风骤雨也好,洪水泛滥也好,我们都需要光,需要更充足的光,更明亮的光。真理就是光明,光明就是真理。四周墙壁上装了电线以后,我就要着手在地板上装。装好了以后怎么样,我心里还没有数。不过,要是你像我一样,不被人看见地生活了那么久,你就会别出心裁。这个问题我总会解决的。说不定我能发明一个小机械,我躺在床上不用起来,它就能给我把咖啡壶放在炉子上,兴许我还能发明一个小玩意来暖暖我的床——我在一本画报上面看到有人发明了一种能暖鞋的小玩意!说不定我也有这样一点能耐。我虽然是个看不见的人,倒也继承了美国人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的伟大传统。这就把我和福特、爱迪生和富兰克林联结起来了。既然我有理论,有观点,你就管我叫“爱动脑筋的修补匠”吧!我的鞋子确实得暖一暖;因为那鞋上面到处是洞,实在要暖它一暖。这事我得做,当然还有其他事要做。

现在我有了一台无线电唱机;我筹划着要搞它五台。没有音乐,我这个洞里显得死气沉沉的,所以一放音乐,我就不仅凭听觉而且用整个身体来领略音乐的颤动。我喜欢听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的五张唱片同时播放,唱着“我作了什么孽落得如此伤痕累累”。有时,我一边欣赏路易斯的音乐,一边享受我爱吃的甜点:香草冰淇淋和黑刺李酒。我把红酒倒在白色的冰球上,看着它晶莹发亮,一团团雾气徐徐上升,此时路易斯似乎也用军乐器奏出了抒情曲。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善于从看不见中创作出诗意来,也许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想他具有这样的表现能力一定是因为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看不见的人。我对看不见的充分了解有助于我理解他的音乐。有一次我向人讨支香烟,结果几个爱开玩笑的家伙给了我一支大麻卷烟。回到家里听唱片的时候,我就点着抽了。那个夜晚可有点不可思议。让我说给你听吧。看不见对于时间有一种与众略微不同的感觉。从来弄不准时间,有时抢在时间前头,有时落在时间后头。对于看不见,时间并不是连续不断、无法察觉的长流。在某一点上,时间会停顿下来,然后又向前飞逝。可以感到时间的这种结点。可以钻进时间的缝隙,环顾四周。听路易斯的音乐,你就能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职业拳击手在和一个乡巴佬交手。拳击手动作敏捷,技术惊人。他迅速而有节奏地不停跳动。乡巴佬吃了他不下一百拳,被打得晕头转向,举起了手臂。突然,乡巴佬像一阵狂风,挥舞着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手左右急速移动,只见他一拳下去,打得拳击家像霜打的苗一样蔫了。什么技巧、速度、步法都统统无济于事了。赌注扔到了拳击台上,乡巴佬不畏强手取得了成功。原来他钻进了对手的时间意识。由于大麻烟的作用,我发现了一种欣赏音乐的新的分析性方法。运用这个方法就可以欣赏听不到的音乐。它的每一个旋律都自成一体,比其他部分更为清晰突出,一节过后就有个停顿,再由其他部分发出不同的乐音。那天晚上我不仅在时间的领域里,而且在空间的领域里欣赏音乐。我不仅进入了音乐,而且和但丁一样沉浸在音乐的深处。在快速炽烈的表层下面我发现了较为缓慢的节奏,发现了一个洞穴。我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只听得一个老年妇女在唱黑人圣歌,跟吉卜赛歌曲一样充满了忧戚的情绪。在这一层次下面还有较低的一层,那儿我见到了一群奴隶主正在为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叫价。这姑娘生得细皮嫩肉、十分标致,正站在他们面前苦苦哀求。她的声音和我母亲的十分相像。在这下面我找到更低的一层,节奏也更快了,只听得有人在高声布道:

“兄弟姐妹们,今天早晨我要宣讲的题目是‘黑中之黑’。”

一群人齐声应道:“那是黑透了,兄弟,黑极了……”

“起先……”

“最初的时刻……”他们大声呼喊。

“……是一片漆黑……”

“就讲这个……”

“……还有,太阳……”

“太阳,上帝呀……”

“……血红,血红……”

“红的……”

“这时黑成了……”布道者高声讲道。

“血红的了……”

“我说黑成了……”

“讲吧,兄弟……”

“……然而,黑又不是……”

“红的,天呀,是红的:上帝说是红的!”

“阿门,兄弟……”

“黑会使你遭殃……”

“对,黑准会使你……”

“……然而,黑又不会……”

“……现在,不会了!”

“黑准会使你……”

“黑准定会,主啊……”

“……它又不会了。”

“哈利路亚……”

“……黑会把你投进鲨鱼的肚子,荣耀归于上帝!”

“讲吧,亲爱的兄弟……”

“……叫你试它一试……”

“至善、全能的上帝!”

“奈莉老大娘!”

“黑会使你成为……”

“黑……”

“……要不就叫你完蛋。”

讲到这儿,只听得一个小号般响亮的声音冲着我喊道:“滚出去,你这个浑蛋要造反啦!”

我急忙离开。唱圣歌的老妇人还在低吟:“诅咒你的上帝,孩子,然后就死去吧。”

我停下脚步,询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孩子,我满心爱戴我的主人,”她说道。

“你该恨他,”我说。

“他给了我几个儿子,我爱这帮儿子,所以虽然我恨他,可我总得爱孩子的爹。”

“对这种既恨又爱的矛盾心理我也挺有体会,”我说。“我此刻之所以在这儿出现,也就是因为这种矛盾的感情。”

“你说什么?”

“没啥。那是个不说明问题的词儿。你为什么呻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