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第3/4页)
“我这般呻吟都是因为他死了,”她说。
“那么请问,在楼上笑的是些什么人呢?”
“那是我的几个儿子,他们可高兴啦。”
“这我能理解,”我说。
“我也跟着他们笑了,不过同时我也悲叹。他嘴上说要给我们自由,可是他怎么也不肯兑现。然而我还是爱他……”
“爱他?你当真……?”
“哦,是的,不过我更爱什么别的东西。”
“更爱什么呢?”
“自由。”
“自由,”我重复了一遍,“也许自由存在于仇恨之中。”
“不,孩子。自由存在于爱怜之中。我爱他,给他放了毒,他就像打了霜的苹果一样枯瘪了。要不然,那几个儿子就会用自制的小刀把他割成碎片。”
“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说。“我都给弄糊涂了。”我想说点其他事情,可是楼上的笑声,不仅声音高而且还有点像呜咽,我简直受不了,我想马上走开,可是走又没有走掉。刚刚离开,我突然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问问她自由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又走了回去。她两手捂着脸坐着,低声呻吟;她那棕褐色的脸充满了悲哀。
“老婆婆,你这么热爱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呢?”我把脑子里的这个问题向她提了出来。
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继而若有所思,又感到困惑不解。“我忘了,孩子,一切都乱了套。我一上来把自由看成这个,后来又看成那个,弄得我头晕目眩了。我捉摸,自由嘛,也不过就是脑子里想到啥就能说啥,可这事儿并不容易,孩子。短短的时间里我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像是总在发烧。一走路头就发晕,就要摔倒。要不然就得怪我这些儿子;他们会放声大笑,他们要杀绝白人。他们一肚子仇恨,他们就是那样子的……”
“可自由是怎么回事呢?”
“别问我了,孩子;我头都痛了!”
我走开了,也感到有点头昏。我没有走远。
突然间,老太婆的一个儿子,六英尺高的彪形大汉,出现在我面前,抡起拳头就揍我。
“怎么啦,伙计?”我喊道。
“你叫我妈哭了!”
“怎么会呢?”我边说,边闪开他的拳头。
“你问她那些问题,她就哭起来啦。滚开,别再来。下次碰上这种问题,问你自己!”
他那只手像冰冷的石头,一把抓住了我,手指头卡住了我的气管。我想我都快憋死了,这时他才松手放我走。我踉踉跄跄,昏昏沉沉。狂热的音乐还在我耳边作响。天黑了,我头脑清醒了。我走进了一条黑洞洞的狭窄通道,仿佛听到那大汉的急促脚步声紧跟在我后面。我感到恼火,内心渴望平静和安宁,这一切我觉得我永远不会达到的。喇叭吹得嘟嘟响,节奏又是那么闹哄哄的。光这个也就够受的了。咚咚的鼓声像心脏怦怦跳动,淹没了喇叭的声音,堵塞了我的耳朵。我想弄点水喝。我摸着往外走,手指碰上了冷水管道,听到水在里面流动,但我没法停下来寻找,因为背后有脚步紧跟着。
“嗳,拉斯,”我叫道,“是不是你,是煞星?是赖因哈特吗?”
没有人应。我只听到身后咚咚的脚步声。我走过马路的时候,一辆疾驶的汽车撞了我一下,随即呼啸而过,把我腿上的皮都擦掉了。
后来我总算走了出来,从声音的底层急速地回升到现实之中,又听到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天真的问话:
我造了什么孽
为何我
周身漆黑,如此忧伤?
起初,我心里有些害怕;这熟悉的音乐催促人们行动起来,采取那种非我力所能及的行动,然而,如果我在音乐的低层逗留,可能我就会行动起来。可是,现在我知道并没有什么人真心去欣赏这种音乐。我坐在椅子边上,满身大汗,似乎这一千三百六十九只灯泡都成了舞台上的弧光灯,而台上演的这出戏是由拉斯和莱因哈特坐镇的一场拷打。这音乐听得我精疲力竭——仿佛连续几天的饥饿之后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宁静,而我在这种状态之中屏息了整整一个小时。然而,对于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能听到音乐中的寂静确实是一种奇特的享受。我感到自身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虽然对于这种冲动的刺激我并不能作出积极的反应。可是打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吸过大麻。这倒并不是因为吸毒违法,而是因为看到一眼看不到的东西就已经够了(这对于看不见的人来说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听到平常听不到的东西那就叫人受不了了;那就会叫人缩手缩脚,不敢行动。尽管杰克兄弟遭到了不幸,尽管兄弟会有过一段令人伤心的失败经历,我仍然相信唯有行动起来,才是办法。
请看这个定义:蛰伏是为公开活动作秘密准备。
除此以外,吸毒会使人完全丧失时间意识。要是那样,我就可能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眼看橙黄色的有轨电车,或者是急匆匆的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我却忘了躲闪,结果给那笨蛋驾驶员撞倒了。或者当行动的时刻来到的时候,我可能忘了从洞里跑出来。
由于独营电灯电力公司的厚意,我生活得挺愉快。人们认不出我,即使跟我打个照面,他们也认不出我。而且,毫无疑问,人们压根就不相信我的存在,所以就是给人发现我拉出一根线接到这座大楼,一直引到我地下的洞里,也没有什么关系。以往我被人追逐到黑暗之中,我也就生活在这黑暗之中。现在,我可以看见东西了。我照亮了我那看不见的状态的黑暗,也显示了黑暗的看不见的状态,于是我就演奏起我的与世隔绝的看不见的音乐。这句话似乎不对,是不是?然而事实却是如此。人们可以听音乐,因为音乐是可以听到的;除了音乐家之外,音乐是看不到的。我这样兴冲冲地谈论看不见的现象,是不是意味着我感到一股冲动,想把它用音乐表现出来呢?然而,我是个演说家,是个煽动家——我现在究竟是不是,我不清楚。反正我过去是,兴许将来还会是个煽动家。谁知道呢?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会导致死亡,看不见也不一定会致人死命。
我听到你在说:“好一个可恶的不负责任的坏蛋!”你说得对。我毫不迟疑地同意你的看法。我属于人世间最不负责任的人。缺乏责任感是我这个看不见的人的一个属性。不论你怎么看待这种属性,总是不会有结果的。话说回来,我对谁负责任呢?你对我不屑一顾,我干吗要对你负责?且听我跟你说我是如何不负责任吧。责任基于承认,而承认又是相互间某种形式的一致。就拿几乎在我手里丧命的那个人来说吧!谁对这个近乎谋杀的事件负责呢?我吗?我看不出来。我不能接受。我不认账。你不能强加于我。是他撞了我,是他侮辱了我。为他个人的安全着想,难道他不该承认我的疯狂劲,承认我“潜在的危险”?姑且让我们这样来看吧:他在一个梦幻的世界中迷了路。然而,不正是他控制着这梦幻的世界吗?——天哪,这世界只是太真实了!难道不是他把我排斥在这世界之外?假如他高声呼唤警察,我不就会被看成肇事的一方吗?对,对,对!我就附和你吧,我是那个不负责任的人;因为我本该用我的刀来维护社会的更高利益。总有一天那种愚蠢会给我们带来悲剧性的烦恼。所有的睡梦者和梦游者都要付出代价,而且甚至作为牺牲品的看不见的人要对众人的命运负责。不过我不承担这个责任;这些相互矛盾的模糊观点缠结成了一团,在我脑子里直打转,把我完全搞昏了。我是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