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6页)
我们来到了这个城市中一个陌生的地区,在一幢华丽的大楼前停了车。我随着同车的几个人跨出汽车,迎面看见一个防风遮篷伸展在人行道的上方,上面写着“冥神大楼”几个字。我们迅即向着透过毛玻璃灯罩闪着暗淡灯光的门厅走去,在经过穿着制服的守门人跟前时,我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奇特的熟悉感;随后,我们进入隔音电梯,以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飞速开动,这时候我感到,这一切全是我以前经历过的场面。接着,电梯轻轻一顿,缓缓地停住了。一时间,我竟弄不清楚,我们是开到了上面,还是开到了下面。杰克兄弟引着我走入过道,来到一扇门前,铜质的门环呈大眼猫头鹰的形状。这当口,他犹豫了片刻,向前探着脑袋,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他一手捂住猫头鹰门环,我还以为他想叩门呢,哪知响起的却是一阵子冷冰冰的清脆的门铃声。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部分,里面露出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她那冷漠而俊美的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
“进来吧,兄弟们,”她说道,一股浓郁的香气充溢在门廊里。
我试图站向一旁,让路给其他几个人,可是杰克兄弟却一手把我推向头里。这当儿,我注意到,在那女人的衣襟上别着一副闪闪发光的菱形钻石胸针。
“劳驾,”我说道,但她站着一动不动,我于是冲着她扑鼻的温柔的香气神情紧张地挨了过去,一面瞧着她微笑,仿佛当时当地只有我跟她两人似的。接着,我走了过去,内心不禁一阵惊悸,这种心理与其说是我同她劈面擦过所造成,倒不如说是我对此一切似曾经历过的熟悉感所引起。我说不准,这种经历是打哪儿来的,是看了情景相似的电影呢,还是阅读了什么书籍?抑或是遇见了屡屡出现但又隐藏得很深、难以回忆起来的梦境呢?这情况就好像是走进了一种场景,这种场景由于某种僻远环境的阻碍,我至今只能老远地站着观望。他们怎么会弄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我心里不觉纳闷。
“把东西都放在书房里吧,”那女人说道。“我去照料一下喝的。”
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四壁摆满了书籍,墙上缀着几件古老的乐器,包括一把爱尔兰竖琴、一只猎号、一支单簧管和一支黑管。乐器上都系着红蓝缎带,用来挂在墙上。还有一张皮面长沙发和几把扶手椅。
“把大衣扔到沙发上吧,”杰克兄弟说道。
我顺溜溜地脱下大衣,就便把屋子打量了一番。红木书架的一格装着一台收音机,度盘里亮着灯光,但听不到一点音响;宽阔的书桌上放着银质和水晶制的文具。一个同行者走了过来,停住脚步,两眼直盯盯地瞧着书架,室内华丽的陈设与同行者们寒伧的衣着所形成的对照不禁使我心里一怔。
“现在我们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吧,”杰克兄弟说着便挽起我的手臂。
我们走进一间大屋子,只见整整一面墙上挂着富有意大利特色的红帷幕,从天花板径直下垂到地面,皱褶层层,富丽堂皇。不少穿着讲究的男男女女一群群地聚拢在一起。有的傍着三角钢琴,有的懒洋洋地躺在金黄色木椅的暗色斜纹布的坐垫上。人群中随处可见几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我瞥了她们一眼便小心翼翼地收敛起目光。虽说在短短一瞥之后,谁也没有对我多加注意,可我还是感到老大不自在。他们好像本来就没有看见我,仿佛我又在场,又不在场似的。这时,同来的几个人陆续走开到各个人群中凑热闹去了,杰克兄弟又挽起我的手臂。
“来吧,我们去喝一杯,”说着他便引我向着屋子的尽头走去。
刚才给我们开门的那个女人正在堂堂皇皇的自由式餐柜后面调制饮料,那餐柜宽大得足以给一个夜总会锦上添花。
“给我们俩喝一杯,怎么样,埃玛?”杰克兄弟说道。
“唔,我得考虑考虑再说,”她一面说,一面侧转着绷得紧紧的头部,微微含笑。
“别考虑啦,干吧,”杰克兄弟说。“我们渴得要命呢。这位年轻人今天把历史一下子向前推进了二十年。”
“喔唷,”她目不转睛地说道,“你一定得把他好好给我讲讲。”
“只要看看今天的日报就知道啦,埃玛。事情已经开始有了进展。是呀,向前跃进了。”他深深地笑了。
“你想喝什么,兄弟?”她说道,目光慢吞吞地从我脸上扫过。
由于我想起了南方生产的一种优质美酒,便过于响亮地说道,“波旁威士忌。”我感到面颊热乎乎的,但还是壮着胆子,用同样的目光沉着地回视了她。她瞧起人来倒不是那种冷酷无情,把人不当作人看待的瞪眼,这在南方是司空见惯了的——人们见了黑人犹如见了畜生、虫豸一般,瞪着两眼,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她的目光要有人情得多,似乎穿透了我的皮肤,那是一种直截了当地打量人的目光,好像在说,我们这儿哪来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我腿上的一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
“埃玛,波旁威士忌!两杯波旁威士忌,”杰克兄弟说道。
“你知道,”她说着便拿起玻璃酒瓶,“我很感兴趣。”
“那很自然。事情总是这样,”他说。“人家对你感兴趣,你也对人家感兴趣。可你瞧,我们快渴死了。”
“就是没耐心,”她说罢便往杯里斟酒。“我说的是你。告诉我,你是打哪儿找到这位年轻的人民英雄的?”
“我没有去找,”杰克兄弟说道。“他不过是从一群群众中出现的。要知道,人民往往推举出他们的领导人……”
“推举出他们的领导人,”她说。“胡说,是人们把他们嚼烂了再吐出来的。他们的领袖是创造出来的,不是天生的。然后,他们就给毁了。你不是老那么说的吗?请喝吧,兄弟。”
他镇静地瞅着她。我端起沉重的晶亮的玻璃杯往嘴边送去,借以避开她的目光,心里为此感到高兴。一缕卷烟的烟雾飘过屋子。我听到身后的钢琴弹出一组节奏急速、音调铿锵而圆润的旋律,转身一看,只听见埃玛那女人不十分轻柔地说:“不过,难道你不认为他的肤色还应该再黑一些吗?”
“嘘——嘘,别那么傻,”杰克兄弟厉声说道。“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的声音。埃玛,我认为,你的兴趣也该放这里……”
突然间,我闷热得透不过气来,幸好看见屋子对面有个窗户,于是走了过去,站着向外望去。我们高高在上;底下的街灯和来往的车灯相互交辉,在夜色中分割成一块块图案。这么说来,她嫌我的肤色还不够黑呢。那她指望的是什么呢,是黑脸小丑吗?她究竟是谁,是杰克兄弟的妻子呢,还是他的女友?也许,她想看到我汗水淋淋,如同黑炭、油墨、鞋油、石墨之类一样黑里透亮吧。那我算是什么呢,是人呢,还是什么自然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