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7页)

“可不是,就像一群乌合之众一样吵吵闹闹,”那个高个儿黑人兄弟说道。

杰克兄弟笑了起来。“说到这群乌合之众,”他说,“那是一群反对我们的乌合之众呢,还是拥护我们的乌合之众——对这个问题,我们这些死心眼儿的科学家该怎么回答呢?”

不过,杰克兄弟没等他们回答便又往下说道:“也许你们说得对,也许他们是乌合之众;不过,他们就算是那么一伙人,那恐怕也是一批只是由于感情沸腾才跟我们走到一块来的乌合之众吧。科学的判断是基于实验的!这一点本来用不着由我来告诉你们这些理论家。可是,在实验的进程尚未完成的时候,你们就急于得出结论了。实际上,今天晚上在这儿所发生的仅仅体现了实验中的第一步。是开头的一步,就是把精力解放出来。我明白,解放精力可能使你们胆怯——你们不敢把那种力量进而引向下一步——因为那是要由你们去组织的。好吧,力量是要组织起来的,但不能由一批只会在真空里空发议论的胆小的兼职理论家去组织,而是要从真空里走出来去领导人民!”

杰克兄弟发狂似的进行着舌战,他的目光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一头红发倒竖了起来,可是谁也没有应战。

“说来令人作呕,”他指着我说道,“我们的新兄弟凭着自己的本能一举成功,而两年来你们的‘科学’,却无能为力,可现在你们却偏偏只提否定性的批评。”

“我要求发表一些不同意见,”拿烟斗的兄弟说道。“指出他这个讲话的危险实质并不是否定性的批评。远远不是这样。如同我们其余的人一样,这位新兄弟必须学会科学的讲话。他必须经受训练!”

“这么说,你终于想到了,”杰克兄弟撇了撇嘴角说道。“训练,机会有的是。还是有希望把我们这位放任不羁但却卓有成效的演说家训练得驯服的。在场的科学家们看到了这种可能性!很好,训练已经安排好了;也许不很科学,但是已经安排了。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们的新兄弟将在汉布罗兄弟的指导下经历一段时间的紧张的学习和灌输。是这样,”我正要开口说话,他这么说道。“我本来打算晚些时候再告诉你。”

“可那是很长一段时间呀,”我说。“我今后怎么生活呢?”

“你照拿薪水,”他说。“在这段时间内,你不会再犯讲话不科学的错误来扰乱我们那位讲究科学的兄弟的宁静了。实际上,你将完全置身于哈莱姆区之外。也许,到那时候,我们就会明白,你们这些兄弟在组织工作方面是否也像批评别人那样迅速利落。下一步棋你们走,兄弟们。”

“我觉得杰克兄弟说得很对,”一个秃头矮个儿说道。“我认为,所有的人,尤其是我们,都不应该害怕人民的热情。我们该做的工作就是要引导这种热情走上轨道,使它发挥最大的作用。”

其余的人都沉默不语,拿烟斗的兄弟死瞅着我不放。

“得了,”杰克兄弟说道。“我们出去吧。如果我们全神贯注于我们的现实目标,我们的机遇就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让我们记住,科学不是棋赛,尽管下棋也要讲究科学。还有一件事要记住,如果我们把群众组织起来,那我们首先得把自己组织起来。由于我们这位新兄弟的努力,形势已经起了变化,我们决不能坐失良机。从现在起就得看你们的了。”

“我们会看情况的,”拿烟斗的兄弟说。“至于这位新兄弟,跟汉布罗兄弟交谈几次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一面向外面走去,一面心想:汉布罗到底是何许人?我想他们没有解雇我,倒算是我的运气呢。这么说,我这回又得上学去了。

走到室外的黑夜里,这群人便相继分手,杰克兄弟把我拉向一旁。“别担心,”他说。“你会发现汉布罗兄弟是个饶有风趣的人,一段时间的学习是不可避免的。你今晚上的讲话是一次测验,你出色地通过了,所以现在你要准备应付一些实际工作。这儿是汉布罗兄弟的地址;明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他。他早已得到通知了。”

我回到寓所,已经疲惫不堪。甚至在淋了热水浴爬上床以后,神经仍感紧张。我情绪消沉,只想睡觉,可是集会的情景不断地闯进我的脑海。事情果真发生了。我算是好运气,在适当的时候说了适当的话,因而听众都喜欢我。要不然也许我在适当的地方说了错话——无论如何,听众不顾那些兄弟的意见,还是喜欢我这个讲话的。从今以后,我的生活将是另一个样子了。我的生活早已不一样了。因为我现在理解到,我向听众说过的一切都是我想说的事情,纵使我事先并不知道我将说出那样的内容来。我原来只打算好生露露头角,说的话要使兄弟会对我有所好感。谁知说出来的这一席话竟完全出乎意料,仿佛在我的心灵中另有一个自我把话头接了过去,发起议论来了。幸好还是发了这么一通议论,要不然,我可能已被解雇了。

甚至我说话的技巧也与前不同了;就是在大学里认识我的人也不见得会听出这是我的讲话。不过,事情本来就该如此,要知道,我现在是个某某新人了——纵使我讲话的方式已经完全过时。我已经转变了,而此刻,在黑暗中心神不宁地躺在床上,对那些朦朦胧胧的听众有了一种喜爱的感觉,虽然他们的脸孔我始终没有看清。他们从我讲的第一个字就跟我站在一起。他们希望我取得成功,而值得庆幸的是,我讲了他们的心里话,他们也赏识我的讲话。我是属于他们的。想到这里,我深为感动,禁不住坐起来,在黑暗中紧紧搂住双膝。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献身和牺牲”吧。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接受。我的前景在瞬息之间变得开阔起来。作为兄弟会的发言人,我将不仅代表我自己的种族,而且要代表比这广泛得多的群众。听众里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们的要求比起他们的种族来更要广泛。我愿做任何需要做的工作,以便很好地为他们服务。如果他们让我好歹试一试,那我一定竭尽全力,把工作做好。除此以外,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使自己免于崩溃呢?

我坐在黑暗中,尽力回忆我讲话的前言后语。这个讲话好像早已是别人的谈吐和措词了。然而,我明白这个讲话是我的,而且只能是我的。如果有个速记员已经将它记录下来的话,我明天倒要看它一看呢。

字字句句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我脑际闪过;我又看到那蓝色的烟雾了。当时我说我变得“更像个人”了,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从前面那个发言人那里听来的一种说法呢,还是一时说溜了嘴?片刻之间,我想起了我的祖父,但很快就把他打发掉了。一个老奴隶跟人性有什么相干呢?说不定这是我过去念大学时伍德里奇在文学课上说过的一个用语吧。我似乎看到他活灵活现在写着乔伊斯、叶芝和肖恩·奥凯西的引语的黑板跟前踱来踱去,满脸傲视一切、洋洋自得的神色,微微陶醉于自己的言辞之中;他面容瘦削,衣着整洁,神情激动,不断地来回踱步,仿佛在走着用词义拧成的高架钢丝,而我们中间谁也不敢上去一试。我听得他说:“史蒂芬的问题,如同我们的问题一样,实际上不是去创造他那个尚未被创造的民族良心问题,而是去创造他自己脸上尚未被创造的个性特征。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我们自己变成一个个的个体。一个种族的良心就是那个种族的个体有才能观察一切,评价一切,记录一切……我们在创造我们自己的过程中创造我们的种族,到后来,使我们大为吃惊的是,我们竟然已经创造出了远为重要得多的东西:我们已经造就了一种文化。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为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创造良心呢?因为你们知道,血和皮肉是不会思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