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7页)

“十九年!”

“十九年六个月零两天。实际上我干了什么事呢?就是说,当初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过了那么多年就变了样了,仿佛真的是如他们所说的一件严重罪行。全是时间使这件事成为罪行。为了这件事,除了我还没死以外,什么都丢了。我的妻子,几个儿子,还有那块地都没了。所以一开始只是两人之间的争论,后来却变成了罪,关了我十九年的牢。”

“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塔普兄弟?”

“有人要从我这儿夺走一样东西,我说不行。说一声‘不’就得付这样的代价。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没有还清这笔债。按照他们的条件,我永远也还不清。”

我感到咽喉阵阵抽痛,一种麻木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十九个年头!而此刻他却在安详地叙述着。肯定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可是,为什么告诉我?我想,为什么挑中了我?

“我说了声‘不’,”他说。“我说,见鬼,不行!在我挣断脚镣逃走以前,我一直在说‘不行’!”

“怎么逃的?”

“他们有时让我和狗在一起,这就给了我机会。我和狗交上了朋友,我等待时机。在南方,你确实能学会等待时机。我等了十九年。一天早晨,河水上涨,我就逃走了。他们还以为大堤垮了以后,我和别人一样淹死了,实际上我敲断了脚镣逃了。我站在泥里,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铲,我问自己:塔普,你行吗?我心里说行,我四周的河水、泥土,还有雨水都说行,于是我就逃了。”

突然他高兴得大笑一声,使我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这件事我说不好呢,”他说着,在口袋里一摸,掏出一个包,像是只油布烟袋,又从里面取出一件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孩子,打那以后,我一直在追求自由。有时我干得还可以。在这儿我的日子并不好过,而以前我干得挺不错,要知道我这个人身体不那么好。可是即使我在走运的时候,我还记得牢牢的,因为我忘不了那十九年。我把这个留着当作纪念品,它可以时刻提醒我。”

这时他把手帕打开,我则在盯着他那双老人的手。

“我想把这件东西传给你,孩子。喏,”他说着把东西递给我。“作为礼物,这东西有些怪;可是我认为它意味深长,能帮助你记得我们在跟什么作斗争。我并不认为用两个词‘是’或者‘不是’就能说明它的含义。它含义还挺深……”

我看到他把手搁在办公桌上。“兄弟,”他第一次叫我“兄弟”,“我要你收下。这东西可能会带来好运。不管怎么说,我把它锉断了以后就逃了。”

我把它拿起来。这是一段粗重的钢制脚镣,又黑又油;已经用锉刀锉过,扭开后又被使劲扭回到原来的大体形状。我看到表面有一些砍痕,好像用斧头砍过。我在布莱索的办公桌上看到过同样的脚镣,不过那只外表光滑,而这只上面有暴力和匆忙的痕迹,仿佛它在勉强屈服以前承受过百般攻打。

我瞅着他;当他费解地盯住我时,我摇了摇头。由于一时找不到话再问下去,我把脚镣往腕上一套,使劲敲了一下办公桌。

塔普兄弟格格笑了一声。“我倒从来没想到这玩意儿可以派这个用场,”他说。“好得很,好得很。”

“可是为什么你把它送给我,塔普兄弟?”

“因为我想我就得送给你。好了,别想要我说我没法说的话。你能说会道,我可不行,”他说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这玩意儿曾经给我带来好运,我想它也许能给你也带来好运。留着吧,常常拿出来看看。当然啰,如果你腻了,就把它还给我。”

“哦,不会的,”我在他背后喊道,“我需要它。我想我能理解。谢谢你送给我。”

我朝腕上这副黑钢圈看了一眼,随即把它丢在那封匿名信上。我并不需要它,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当然我得好好保存,即使不是为了别的,至少因为我感觉到塔普兄弟把它送给我这件事的本身就意味深长,我不得不对此表示敬意。也许就像一个人把祖父的表传给儿子,而儿子接受这块表并不是因为这只老式表本身有什么用,而是因为父亲的行为里含有未声明的严肃庄重的色彩,这行为能把他和他的祖先联系在一起,这是他在人生旅程中此刻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也为他那模模糊糊、混沌一片的未来增添了几分具体的色彩。现在我记起来了,如果我当时不到北方来而回了老家,父亲就会把祖父的那块老式的汉密尔顿牌怀表传给我,我还记得,表上的那根长长的上弦转柄的顶端挺粗糙的。好吧,现在我弟弟将会得到它,不过我从来也没想要过。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我陷入了沉思,一股怀乡之情油然而生。

我感到有一阵热浪从窗口扑向颈部。早晨咖啡的香气里夹杂了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唱歌,歌声亦庄亦谐:

别在大清早来

白天太热也别来

为了洗清我罪孽

晚上凉爽请你来

这时各种回忆纷至沓来,可是我都丢置脑后。没时间回忆,因为回忆勾起的形象都是属于过去岁月的。

从我把塔普兄弟叫进来询问有关那封信的情况到他离开为止只有几分钟时间,可是我似乎已掉进一口时间的深井,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我平静地注视那封信,它曾一时动摇了我整个信念。高兴的是我叫进来的是正在附近的塔普,而不是克利夫顿或其他人,否则我的惊慌会使我在他们面前不好意思。塔普就不同,他走的时候,我既头脑清醒又信心十足。他恢复了我观察问题的能力,这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在他眼睛里看到祖父的形象时发了愣怔,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是那样泰然自若,也许是因为他提起了他的过去和那段脚镣的来历。

他是正确的,我想;那个写信的人不管是谁,反正想迷惑我。我一向有南方黑人所固有的不信任感:怕被白人出卖;有的敌人就想挑动这一点以破坏我的信念,以为这么一来就可以阻止我们前进。他似乎知道布莱索的信带给我的遭遇,他想利用这一点,不但想把我毁了,也想把整个兄弟会毁了。可是那不可能,现在认识我的人中间没有一个知道我的那段经历。那只是一段可憎可恨的巧合而已。如果我能紧紧卡住那个笨蛋的咽喉就好了。在国内,只有在兄弟会里,我们才感到有自由;在这儿,我们得到一切鼓励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他却想破坏这个组织!不,他担心的不是我怎么样,而是怕兄弟会有一个大发展,而兄弟会需要的正是大发展。我不是刚接到命令要我拿出主意来,以便能把更多的人组织起来吗?“白人世界”恰恰是兄弟会所反对的。我们的理想是要建设一个人人皆兄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