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4页)
我不知道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四周静极了,但我肯定曾经有过响声,而且肯定是从房间那一头传来的。这时她在我身旁发出一声轻叹。奇怪。我的思潮翻腾。一头公牛把我从矮栗树林里追逐出来。我跑上一座小山,整座山在上下起伏。我听到了声响,抬头一看,一个男人在过道的昏暗灯光下站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我,既不感兴趣,也不显出惊异。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瞪着双眼,呼吸也平平稳稳。接着我听到她在我身边挪了一下。
“哦,哈啰,亲爱的,”她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他说。“早点叫醒我,我还有很多事要干呢。”
“我会记住的,亲爱的,”她睡眼惺忪地说。“好好休息……”
“明儿见,你也好好休息吧,”他说道,发出一声短促的干笑声。
门关了。我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呼吸很急促。奇怪,我伸出手去碰了碰她,没有回答。我俯在她身上,感到她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既温暖又清香。我本想流连不去:一件宝物冒险到手,可惜为时已晚,而此刻将永远失去——我想细细体验一下这种辛酸味。可是她仿佛一直没有醒来过,仿佛如果此刻醒来,她将尖声大叫大嚷。我匆匆从床上溜下寻找衣服,虽然四周一片黑魆魆的,我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那曾经出现过亮光的地方。我瞎摸一阵,找到一只椅子,一只空椅子。我的衣服到哪儿去了?真傻!我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我赤裸着身体在暗中摸去,找到了放衣服的椅子,急急忙忙穿好后就溜了出去,仅在门口停了停,借着过道里微弱的光线往后看了一眼。她睡在那儿,没有叹息声,也没有笑容,一个正在做梦的美人,一只象牙色手臂伸在墨黑的头发上面。我关上了门,心怦怦乱跳,经过过道时,生怕遇见那个男人来拦住我,可能是几个男人,也可能一大群人。接着我就下了楼。
大楼静悄悄的,门厅里守门人在打盹,上浆的外套领口由于一呼一吸在脸颏下面被压弯了,满头的白发上没戴帽子。我走到街上时,身上出了汗,走路摇摇晃晃,心中仍然拿不准那个人是真遇见了,还是在梦中的幻觉?有没有可能我见到了他,而他却没见到我?还有,如果他见到了我,他一声不吭是什么原因?是由于见多识广,还是因为生活放荡,还是因为教养过深?我匆匆在街上行走,每走一步,焦虑就增加一分。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没认出我,没咒我?为什么不动手打我?或者至少应该对她发火吧?如果他想考验我是如何对这种压力作出反应的,那又怎么办?不管怎样,我们的敌人会就此大做文章,对我们猛烈攻击的。我一面走,一面痛苦得直流汗。干吗他们非得在每件事里面都搅上女人不可呢?在我们和世界上我们要变革的一切事物之间他们放上一个女人:不管在社会方面、政治方面、经济方面都是如此。干吗,他妈的,干吗他们打定主意要把阶级斗争和屁股斗争搅在一起,这么一来,我们,他们——一切人类的动机,不都被辱没了?
第二天整天我疲劳不堪,忐忑不安地等待事情败露,现在我拿准是有一个人站在门口,此人手持公文包往门里张望过,但是并没有露出他看见我的神色。这个人的口气像是个满不在乎的丈夫,听起来像是兄弟会某个重要成员——我太熟悉他了,我怎么会想不起他是谁呢,简直把我急疯了。我一碰也没碰堆在我面前的工作。电话铃每响一次,我就害怕一次。我拿起塔普的脚镣拨弄着。
如果他们四点钟前不打电话来,我就得救了,我对自己说。可是仍然没有迹象,甚至没有电话来叫我开会,终于我拨了她的电话号码。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乐呵呵的,但是很谨慎;她没提昨晚的事,也没提那男人。听到她平静而高兴的声音,我感到尴尬,也不好意思提了。也许那些阅历深广、有教养的人物就是这样的?也许那个人在,但是他们之间有个默契:这女人享有充分的权利。
我愿意回去继续讨论吗?她想知道。
“当然愿意,”我说。
“哦,兄弟,”她说。
我挂上了电话,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有些忧虑,因为我没法摆脱我在一场考验中失败了这个想法。在下一周里,我一直捉摸不透这件事,甚至感到更加迷惑,因为我拿不准我的处境究竟如何。我设法寻找杰克兄弟以及别人和我的关系中有没有任何变化,可是看不出什么。而且即使有什么变化,我也无法知道它的确切含义,因为可能那是与我主管的事情有关的。我还处于有罪和无罪之间,因此他们的态度仍是一模一样。我的神经经常处于紧张状态,我脸上表情生硬、含糊,慢慢有点像杰克兄弟和其他领袖脸上的那种表情了。后来我让自己放松点;工作总得干起来,我得采取等待策略。同时虽然我做了错事,心中七上八下的,我却学会了忘记自己是个孤独的、有罪过的黑人兄弟,反而信心十足地大步跨进一间满是白人的屋子。昂着头,脸上微笑并不过分,伸出手去紧紧地、热情地和别人握手。同时将高傲和实事求是的谦逊调配得恰到好处,使得人人都很满意。我投身到演讲活动中去,到处维护和伸张妇女的权利;虽然周围都是女人在嗡嗡作响,我小心翼翼地把生物方面和思想方面区分开——这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因为仿佛许多姐妹之间有个默契(她们以为我也接受这种看法):意识形态只是一块多余的面纱,它把生活中她们真正关注的问题遮掩了。
我发现,每当我出席演说,这地区大部分听众似乎都在期待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我一站在她们面前,这种想法便油然而生,而这跟我将要演说的内容毫不相干。因为我只要和她们一照面,她们的眼睛一扫到我身上,她们就好像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这不是说放声大笑,或是纵情痛哭,也不是说从任何稳定的、不掺杂的感情中解脱出来。我弄不懂。我犯了过失的心情又回来了。有一次,我正讲了一半,我凝视着满满一屋子的脸庞,心想:她们知道了吗?是不是那个关系?——差一点把我的演说毁了。但是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有些黑人兄弟常常讲故事给她们消遣,次数一多,这些人还没开口,她们就笑了起来;她们对我肯定不是这种态度。不是,是另一种态度。是某种形式的期望,某种等待的情绪,一种希望我能争气的心情;仿佛她们希望我不能只是一个像别人一样的演说者,不是一个只会逗笑的人。有时,似乎出现了某种我的意识还无法理解的事。我扮演的哑剧比我最富表现力的语言还要意味深长。我演了戏,可是又不能理解它,正如我不能解开那个站在门口的人之谜一样。我对自己说,说到底,秘密可能就在你的声音里。在你的声音里,也在她们的愿望里——她们希望在你身上看到的是她们信仰兄弟会的活证明。为了宽慰自己的心情,我不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