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6/10页)

我一边咒骂杰克和兄弟会,一边绕过从一家当铺门面砸下来的铁栅栏。我看见骑警又疾驰回来;这些骑警头戴白盔,脸色峻厉,马技娴熟,只见他们猛拉马缰,正准备冲刺。冲刺开始了,这一次一个男人倒下了;有个女人挥动着雪亮的平底锅向马的臀部猛击,马一声长嘶,眼看前蹄就要落地。这笔血债他们得还,我想,他们得还。人群朝我跑来,我也跑了起来,一群男男女女提着啤酒箱、奶酪、一串串香肠、西瓜、一袋袋砂糖、火腿、玉米面,还有煤油灯。这一切要是能在此时此地停了下来就万事大吉了;就在此时此地吧,那些人就要带枪来了。我跑着。

没有枪声。可是什么时候会响起呢,我在想,还有多久呢?

“乔,搞一整扇咸肉,”一个女人喊道。“搞一整扇咸肉,乔,要威尔逊店里腌的。”

“上帝,上帝,上帝,”黑暗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叫道。

我向前走去,全身沉没在痛苦的孤立感里。我到了一百二十五街后便往东走。一队骑警驰过。有人手执轻机枪守卫在一家银行和一家大珠宝铺旁边。我向街中心走去,随即沿着电车轨道跑了起来。

这时月亮高悬天空,我面前街面上的碎玻璃在月光下闪烁,像泛滥的河水一般,而我像在梦中踏着河面奔跑,听凭命运支使我避开被洪水冲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体。突然间我似乎在下沉,似乎就要卷入漩涡:在我面前的灯柱上悬挂着一个人体,白色的、赤裸裸的、使人惊骇万分的女人人体。我毛骨悚然,只感到天旋地转,仿佛我在翻噩梦似的跟头。我翻转着,只是靠生理的反射本能向前推进,接着我往后一退,停了下来,现在又有一个,又有一个,一共七个——全都吊死在被洗劫一空的店面之前。我绊了一脚,只听得脚下嘎啦嘎啦的骨头声音,一看原来是一个医用的骨骼架散落在街上,头颅已经与脊骨分离,滚开了。我站稳了,定了定神,这时才注意到挂在头上的尸体僵硬得很不自然。原来是人体模型——“假的!”我高声说。没有头发的、秃了头的女人模型,却没有女性气息。这时我想起戴金黄色假发的男孩子,颇想笑一笑轻松一下,但是突然感到这里所内含的幽默比恐怖更使我透不过气来。她们是假的吗?我想,当真是假的?如果其中有一个,只要有一个是真人那怎么办?——是……西比尔?我把公文包紧紧夹住,后退了几步,跑了……

他们一个紧挨一个向前移动,手执棍子和木棒,有的拿着滑膛枪或来复枪。那个“规劝者”拉斯现在成了“煞星”拉斯,骑在一匹大黑马上带着队。一个新拉斯,骄横、粗俗、神气十足;身上的穿着就像一位阿比西尼亚的酋长:头戴皮帽,手执盾牌,肩披不知什么兽皮制成的斗篷。这副模样不像是个从哈莱姆来的人,甚至不像从今晚的哈莱姆来的人,而是来自梦乡,然而这是一个真人,一个活生生的、令人惊慌的人。

“别再干那种抢劫商店的蠢事了,”他对聚集在一家商店前的一群人嚷道。“跟我们一起去冲军械库抢枪,抢弹药!”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马上打开公文包找那副墨镜,我的赖因哈特式的打扮,可是刚一拿出来,碎了的镜片纷纷掉在街上。赖因哈特,我想,赖因哈特!我转过身来。身后是警察;只要一开火,我将受到双方火力的夹击。我在公文包里摸来摸去,只摸到了文件、碎铁片、硬币等,忽然手指抓到了塔普的脚镣,我马上把它套上了手腕,一面在思索着。我把公文包关上,锁好。拉斯从来没有号召到这么多人;正当他们向我逼近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笼罩着我。我拎着沉甸甸的公文包,平静地向前走去,心中怀着一种对自己的新认识,以及一种几乎使我长叹一声的慰藉感。我突然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了,这个想法甚至还没有在脑子里完全形成我就知道了。

有人喊了一声:“瞧!”拉斯从马背上低身一看,见到是我,就向我掷来——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根长矛。随着他胳膊一动,我向前扑下,就像翻跟头的人一样双手撑地,耳旁听到长矛刺穿人体模型时的冲击声。我站了起来,公文包仍然没离身。

“叛徒!”拉斯喊道。

“就是那个兄弟会的,”有人说。他们走上前来围住那头马,显得很激动,同时又拿不定主意。我面对着他,心中明白我既不比他坏,也不见得比他好,这些月来的幻想,这一夜的动乱只要几句简单的话就能说清楚,只要一个温和的、甚至柔顺的、无声的动作就能使之云消雾散。为了唤醒他们,也为了唤醒我自己。

“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兄弟了,”我喊道。“他们需要一个种族暴动,而我是反对的。我们被杀得越多,他们越高兴——”

“别听他瞎编,”拉斯喊道。“把他吊死,作为全体黑人的一个教训,这样将来就不会有叛徒了,也不会有汤姆叔叔了。把他吊死在那些该死的模型上面!”

“可是任何人都能看到这一点,”我喊道。“我说的是真话,我被那些我以为是朋友的人出卖了——可是他们也指望这个人,他们需要这个煞星为他们出力。他们丢下了你们,这么一来,你们在绝望之中就会跟着这个人走向毁灭。难道你们看不到这一点?他们要你们自相残杀,自己牺牲自己!”

“抓住他!”拉斯喊道。

三个人走上前来,我喊了声“不!”同时不假思索地迎上去,实际上是一种绝望的演说姿势以表示不同意和反抗。可是我的手竟碰到了那根长矛,我用力一扭把它拔了出来,然后我紧紧握住柄中央,矛头指前。“他们就希望出这种事,”我说。“是他们策划的。他们希望能挑拨一批人带了机枪、步枪到这儿北区来。他们希望街上血流成河,你们的血,黑人的血和白人的血,这样他们就能利用你们的死亡、悲哀和失败大做宣传文章。这手段简单得很,你们早就知道了。这叫做:‘利用黑鬼抓黑鬼’。过去,他们利用我来抓你们,现在他们利用拉斯来干掉我,同时也为你们的牺牲做好了准备。你们难道还不明白?这不是明摆着的……”

“绞死这个烂舌头的叛徒,”拉斯嚷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我看到几个人迈步往前走来。

“等一等,”我说。“你们可以杀我,不过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我犯了错误,就这样行不行?可不要为了市南区的那批人杀我,他们正在因为诡计得逞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