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4/10页)

有人敲了敲我的背,我猛地一转身,只见一个女人推开了我,慢吞吞地趋近都伯雷,到了跟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这时两个人的身影简直要合在一起了;那女人开了口,声音逐渐高了起来,既单薄又不停地颤动,露出绝望的口气。

“求求你,都伯雷,”她说道,“求求你,你知道我几乎全住在这儿……你知道这一点。你现在烧了它,我上哪儿住呢?”

都伯雷挣脱了她的手,走上一级台阶。他俯视着她,摇了摇他那戴三顶帽子的头。“好了,洛蒂,别碍事,”他耐心地说。“你现在干吗还来这一套?我们都筹划好了,而你也知道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嗨,大伙儿听着,”他把手伸进高筒靴顶部,从中取出一柄镀镍的手枪,向四周挥舞着,“别以为我们会改变主意。还有,我可不想跟别人争论。”

“对极啦,都伯雷。我们听你的!”

“我孩子就在那鬼地方得肺病死的,我敢说今后不会再有人生在那儿了,”他说。“所以现在,洛蒂,你走过去吧,上街那一头去,让我们男人好动手。”

她哭着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脚踏便鞋,两个乳房胀鼓鼓的,沉甸甸的肚子高耸着。从人群里伸出几只妇女的手,把她领开了;一瞬间,她那双泪水汪汪的大眼朝那个穿橡皮靴的男人看了一眼。

他是哪一类人,杰克会怎样说他?杰克,杰克?在这次行动中他在哪儿呢?

“我们走吧,伙计。”斯科菲尔德用臂肘捅了捅我。我跟在后面,同时心中充分意识到杰克这个人在这种场合下显得多么荒唐而虚妄。我们进去后,打着手电筒走上楼梯。我看到都伯雷在我前头走着。我生活中的一切都不会启迪我去注视、理解或尊敬这一类人物的,过去这样一个人是在我的视野之外的。我们进入的房间都显出匆忙搬空的迹象。房间里闷热不堪。

“这是我自己的公寓套间,”斯科菲尔德说。“嘿,那些臭虫可要大吃一惊了!”

我们把煤油四处泼洒,泼在一张旧床垫上,泼在地板上;接着照着手电筒走进过道。从楼房各处都传来了脚步声、泼煤油声;有时听到一个老人家被迫搬走时发出的作祈祷般的抗议声。男人们默默地忙碌着,就像深藏在地下的土拨鼠一样。时间仿佛凝固了。没有一个人在笑。终于从楼下传来了都伯雷的声音。

“兄弟们,行了。人都撤走了。现在我要求你们从顶层开始点火柴。小心,别烧着自己……”

斯科菲尔德的桶里还有一些煤油,只见他拣起一块破布扔了进去;接着一根火柴擦着,跟着噼啪燃了起来,顿时,整个房间轰的一下就着了火。热浪翻滚,我忙朝后退去。赤红的火焰映出他的身影,他站在那儿凝视着火焰,一边嚷着:

“你们这批烂狗养的完蛋了。你们不会想到我会这么干,可是瞧吧。你们再也无法收拾了。现在滋味怎么样?”

“我们走吧,”我说。

在我们下面,人们正朝楼下冲,一跳就是五六级楼梯;在手电筒光和烈火交织而成的怪诞的光影之中,人们仿佛在梦境里大步跳跃着。我经过的每一层楼上,都是浓烟滚滚,烈焰四起。这时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攫住了我。他们干了,我在想。他们自己组织,自己动手;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自己的行动。他们有能力自己行动……

我头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有人在叫:“快走,伙计,楼上简直是地狱。有人打开了通屋顶的门,现在火苗正在向外蹿。”

“来吧,”斯科菲尔德说。

我在跑动时感到有一样东西滑了出来;直至我走到下一层楼的一半路上才发觉公文包丢了。我迟疑了一下,可是想到这么长时间都一直带在身边没丢掉,还是得把它找回来。

“来啊,伙计,”斯科菲尔德叫道,“我们可不能在这儿发呆。”

“马上来。”

男人们箭也似的往下奔。我猫下腰,抓住扶手,在人群中挤着慢慢往上走,同时用手电筒仔细照看每一级楼梯。终于找到了:这级楼梯油滋滋的,面上嵌着踏成碎屑的石灰,我那公文包皮面上也尽是石灰;我拾起后马上转身三步两跳地往下跑。想到油不容易擦掉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难受。不过真正使我难受的原因却在于:我所知道的东西正在转过我心灵里黑暗的角落,我曾把我知道的告诉委员会,而他们却不理不睬。我往下冲,极度兴奋使我全身发抖。

在一处楼梯转弯的平台上我看到一只桶里还有半桶煤油。我一把拎起,发狂似的往一间在燃烧的房间里一扔,一股四周喷烟的巨焰轰地涌到房门口,把门全部堵塞,火舌往外直向我卷来。我连跑带颠,呛得直咳嗽。他们自己干的,我屏住气想——这场大火是自己筹划,自己组织的。

我冲进黑夜的空气和爆炸声中。一瞬间我站在台阶上,身后是赤红的门道,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兄弟会里用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小孩。

我仿佛从睡乡里被人唤醒,我在那儿站了片刻,一边张望,一边倾听淹没在呼喊声、尖叫声、报警器声和警笛声这一片喧闹声中的那个声音。

“兄弟,这太妙了,”那个声音叫道。“你说过你会领导我们,你确实说过这话……”

我缓步向街上走去,实际上我内心里充满了一股狂热的愿望想远离那个声音。斯科菲尔德上哪儿去了?

很多双眼睛在向楼房眺望,在火光染红的黑夜里,他们的眼睛多半都是白闪闪的。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说:“女人,你说那个人是谁?”她骄傲地把我的名字又说了一遍。

“他上哪儿了?抓住他,伙计们,拉斯要这个人!”

我走进了人群,缓慢而顺利地走进了黑色的人群,我整个皮肤表面都警觉着,背上丝丝发冷,他们呼哧呼哧地在我周围走动,浑身汗津津的,谈起话来喉音特别浓重;我张望着,倾听着,心中可是明白:虽然我想见他们,需要见他们,但却不可能了;在我的感觉里,他们像是在漆黑的夜晚里正在行动的黑压压的一团东西,是在黑色大地上奔腾着的黑色河流;不论是拉斯还是塔普,即使他们在我旁边走动,我也是一无所知;我跟群众融合在一起,在狼藉的街上行进,一道越过一汪汪煤油和牛奶,而我的个性已经烟消云散。我走到了下一个街区;我在人群中穿进穿出,依然能听到他们在我后面的人群里谈话;我继续走,四周是警笛声和报警器声;这时我发现被卷进一群走动得更快的人们中间,我东推西挤,半跑半走,不时设法回过头来张望,心中则在琢磨,不知道别人上哪儿去了。这时背后响起了枪声,我两边的人在朝店面玻璃扔空罐头盒、砖块或金属块。我走着,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已到了爆发的边缘。我好不容易挤到了街道旁边,站在一个门道里注视着人们滚滚向前,这时我想起了那个把我叫来的电话,感到真是不虚此行。谁打的电话,区里的一个会员还是参加杰克生日庆祝会的一个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谁还要我到区里去?好吧,我就去那儿。我要看看那些伟大的谋士们现在是怎么想的。他们到底在哪儿?他们在作出什么深刻的结论?事后总结的历史教训又是些什么?电话里的那一声哗啦声,那是这场行动的开始,还仅仅是杰克的假眼球掉了下来?我醉醺醺地笑了,由于酒力突然发作头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