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8/10页)
我们三个最盼望的是吃午饭的时间。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到底哪个女佣来叫我们去吃饭。如果不是美代,而是别的女佣的话,我们就会拍桌子、咂嘴、大叫大嚷。如果来的是美代,大家就十分安静,而当美代离去后,又一齐大笑起来。一个大晴天,弟弟也来和我们一起学习,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家又像往常一样猜测今天来的会是谁。只有弟弟远离我们,在窗边踱来踱去背着英语单词。我们开着各种玩笑,互相扔书跺地板。可是,后来我闹得有些过火了。我想把弟弟也拉进来,于是就对弟弟说,你从刚才就一直不说话,你看我怎么治你。我轻咬嘴唇瞪着弟弟。弟弟一见,立刻挥舞着右手,大叫一声“不要”,手里拿着的单词卡片甩落了两三张。我吃惊地移开了视线,同时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今天以后不再提美代的事情。做出了这个决定以后,我若无其事地大笑起来。
幸运的是,那天来叫我们吃饭的不是美代。去上房要穿过一片豆地,在狭窄的小道上大家排成一列,我跟在最后一边笑闹着,一边随手摘下一片片圆圆的豆叶。
我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是做出了牺牲,只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就像一簇白丁香花被撒上了污泥。尤其是那个搞恶作剧的人是自己的至亲,那就更加不舒服。
此后两三天,我一直在胡思乱想。美代也会在院子里走吧。弟弟跟我握手似乎很不情愿。总之,我还是值得庆幸的。对我而言,没有比值得庆幸这种事更大的耻辱了。
在这同一时期,烦心事一件接一件。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和弟弟以及朋友们坐在饭桌前,美代在一旁一边服侍我们吃饭,一边用绘有红猿面的团扇为我们扇风。我根据团扇的风量,在心里暗暗地揣摩着美代的心思。我发现美代给弟弟扇的风比我更多。我绝望地把叉子当啷一声丢在放炸肉排的盘子里。
我固执地认为,大家在合起伙来欺侮我。我胡乱猜疑朋友们肯定早就知道了。算了,忘了美代吧。我暗暗下了决心。
又过了两三天。这天早上,我离开木板房时把前一天晚上抽剩下的烟忘在了屋里,屋里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烟盒也不见了。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我把美代叫来,呵斥般地问道,你把烟放哪儿了?你看见了吧?美代严肃地摇了摇头,旋即又一下子把手伸进两个柱子的夹缝中,从里面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纸盒,上面绘着两只飞舞的金蝙蝠。
这件事使我找回了百倍的勇气,曾经的决心又复苏了。可是一想到弟弟,我还是感到如鲠在喉。现在我和朋友们已不再为美代的事大叫大嚷,另外对于弟弟,在谈到涉及女人的问题时也谨慎了。于是我决定,自己不主动去找美代,而是等待美代主动地向我表明心迹。我多次给美代制造了这样的机会,我屡次把美代叫到房间,让她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在美代走进我的房间时,我还做出轻松自在、漫不经心的样子。为了使美代心动,我还在自己的脸上下了功夫。那时我脸上的疙瘩基本上已经痊愈,但我仍然习惯在脸上抹点儿什么。我有一个漂亮的银质化妆盒,盒盖上雕刻着类似于爬山虎的弯弯曲曲的蔓草。我有时会用那个修饰自己的面部皮肤,但美代来时,我会化得更用心。
这回就看美代怎么做了。可是机会一直没有出现。在木板房里学习时,我也会忍不住时常溜出去,回上房看美代。我每次看到美代时,她几乎都是在忙碌地打扫房间,我只能无奈地在远处偷偷地望着她。
荏苒之间暑假临近尾声,我和弟弟以及朋友们又要离家返校了。我希望在下一个假期来临之前至少在美代的心里留下一点儿难忘的记忆,然而我的这一愿望也落空了。
到了出发的那一天,我们坐上了家里的黑厢马车。美代也和家里所有的人一起来到大门口为我们送行。她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弟弟,只是低着头,像数念珠一样用两手捻搓着拿在手上的淡绿色的十字胸带,直到马车缓缓启动也没抬起头。我心里怀着莫大的遗憾离开了故乡。
到了秋天,我带着弟弟从小城坐三十分钟的火车去了海边的温泉疗养地,我母亲和大病初愈的最小的姐姐在那里租了个房子做温泉疗养。我一直住在那里,继续复习考高中。为了不辱高材生的名誉,我无论如何也要从中学四年级考入高中。其实那时我更加讨厌上学了,但是迫于某些压力,我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学习。我每天从那里坐火车上学,每逢星期天朋友们就来我这里玩儿。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美代。我和朋友们总是去郊游,在海边平坦的岩石上做牛肉火锅,喝葡萄酒。弟弟嗓子很好,又知道许多新歌,所以我们就让弟弟教我们唱歌,并一齐大声唱。玩累了我在岩石上睡觉,醒来以后才发现由于涨潮,原本连着陆地的岩石已变成了一座孤岛。我们觉得仿佛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我跟这些朋友关系非常亲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时曾发生这样一件事。那天刮着猛烈的秋风,我在学校被老师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挨打的原因是由于我偶然做出的侠义行为,结果我的朋友们被激怒了。那天放学以后,四年级全体学生都聚集到博物教室,大家决议驱逐那名老师,有的同学还高喊“罢课”、“罢课”。我有些慌了。我恳求同学们说,如果只为我一个人举行罢课的话,那就算了吧。我不恨那个老师,没什么,没什么。朋友们说我胆小怕事,不顾及大家的感受。我感到十分痛苦,于是跑出了教室。回到温泉的那个家以后,我就钻进了温泉池里。被秋风刮断的两三片芭蕉叶从庭院的一角到温泉池投下了黑色的影子。我坐在温泉池边沉思着,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似的。
每当不堪回首的往事袭来,我为了摆脱痛苦,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我想象着自己惊慌失措、嘴里嘟哝着“没什么,没什么”时的样子,同时不断地捧起温泉水,一遍又一遍地说起了“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那个老师向我们道了歉。最终大家没有罢课,我跟朋友们也很快和好如初了。可是,这场灾难使我变得消沉起来。我不时想起美代,终于我感觉如果不去见美代,自己就会这样堕落下去。
正好我母亲和姐姐要离开温泉回去,而出发那天又赶上星期六,于是我就借送她们的名义回了老家。我这次回家没有告诉朋友们,也没有把真实理由告诉弟弟。我想,即使我不说,弟弟恐怕也会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