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他又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人群,等着有谁发言。犹太人这时鼓噪起来。他们大声吼叫,你拥我挤,冲出给他们划定的地盘,向百夫长拥过来甚至一直挤到百夫长的坐骑下面。但是他们马上又害怕了,像浪头似的向相反的方向退回去。

百夫长恼羞成怒,他用马刺在马的肚子上磕了一下,对着人群冲过去。

“我问你们,”他大吼一声说,“到底怎样处罚这个反叛、杀人犯和卖国贼——怎么处治他?”

红胡子这时再也遏制不住心头怒火,愤然冲了出来。他想高呼“自由万岁!”他的嘴已经张开,但他的同伴巴拉巴却一把把他揪住,用手捂住他的嘴。

很长一段时间,人群只是像海水一样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没有人高声说话。谁也不敢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但人人都在低声呻吟,都在叹息,人人都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一声尖叫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大家都顺着声音把头转过去,既有些高兴,也怀着恐惧。那是老拉比!他又一次爬到红胡子的肩膀上。他的两只骨头棒子似的胳臂向天高举,像是在祷告,或者也许是在祈求上帝赶快降下灾难。他毫无怯意地喊道:“怎样惩罚?给他一顶王冠!”

人们为他担忧,齐声吼叫,想把他的声音压下去。百夫长没有听清犹太教士在喊什么。

“你说什么,拉比?”他把一只手拢起来遮在耳后,又把马向前驱动了几步。

“给他王冠!”犹太教士扯直喉咙重复了一遍。他的脸放着亮光,全身像在燃烧。他摇摆身体,上下跳跃,在铁匠的肩上手舞足蹈,好像他要跃到半空飞起来似的。

“给他一顶王冠!”他又喊了一遍。他为自己能说出人民的心声、能成为上帝的代言人感到非常高兴。他把两臂向外平伸做出一副钉在十字架上的姿势。

百夫长简直要气疯了,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他把挂在马鞍前端的鞭子拿到手里,大跨步向人丛里走去。他一声不出地从一块石头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像一只大野兽,一头野牛或是野猪。人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又一次,除了橄榄树丛上的蚱蜢和等得不耐烦的乌鸦外,一切声音都静息了。

他迈了两步,又迈出一步,站了一会儿。人群口中呼出的臭气和身上的汗臭迎面扑来。这些犹太鬼!他接着又往前走,最后走到拉比前面。老人高踞在铁匠肩上,从上往下看着他,脸上呈现出极其幸福的神色。他终生都等待着这样一个时刻,现在终于等到了。和所有的先知一样,他也将献身了。

百夫长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他。他的胳臂已经抬起来,只要一下就能把这个老反叛的脑袋打碎;但是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始终没有打下来。把这个老头打死是不符合罗马利益的,他只能压住自己的怒气。这个可诅咒的倔强的民族会站起来打一场游击战。把手伸进犹太人的马蜂窝里是不符合罗马利益的。他只好咽下这口气,把皮鞭缠在胳臂上,站在犹太教士前面同他理论。他嗓音嘶哑地说:“拉比,你之所以受人敬重只是因为我尊重你,只是因为我,罗马,看得起你;你自己一钱不值。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想举起我的鞭子。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你已经下了判决。现在该听听我下的判决了。”

他转过身对站在十字架两边的两个吉普赛人大声吼叫说:“把他钉上十字架!”

“我下了判决,”犹太教土声音平静地说,“你也宣布了你的判决。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一个最重要的判决还没有宣布呢!”

“罗马皇帝的?”

“不是……上帝的判决。”

百夫长哈哈大笑起来。“我是罗马皇帝在拿撒勒的代言人;罗马皇帝是上帝在世界上的代言人。上帝,皇帝和鲁孚都已经宣布判决了。”

话说完了,他就把鞭子从臂上解下来,开始向小山顶走去,一路上不断用鞭子恶狠狠地抽打石头和荆棘。

一个老人向天空举起双手。“这个恶魔,叫上帝把罪恶都降到你头上吧!都降到你子子孙孙的头上吧!”

披戴着铜盔铜甲的骑兵这时已经把十字架围了一圈。人们义愤填膺,个个踮起脚向上面望着。所有的人都因为悲愤而瑟瑟颤抖。奇迹到底会不会发生?有一些妇女已经在空中看到了无数翅膀。拉比跪在铁匠的肩膀上,极力想从马蹄和骑兵的红袍子的空隙处望过去。他想看一看十字架周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异象。他看了又看,看着希望的顶峰,也是失望的顶点,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看着。他在等待。对于以色列上帝这位老拉比可以说非常、非常了解。他知道他是无情的,他有自己的法则,自己的戒律。是的,他作了许诺就决不食言,但他并不急于兑现:他用自己的尺度衡量时间。有时一代又一代过去了,他的预言却仍然悬在空中,并不实现,并不降落到地面来。等最后它终于落下来的时候,他选定的代言人可就吃了大苦了。翻开《圣经》,从头到尾都记载着受上帝遴选的人一个个惨遭杀害,而上帝什么时候曾伸出一根手指搭救过他们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他们没有遵照他的意旨行事?还是他的意旨就是叫这些选民一一惨死?拉比向自己提出过这些问题,但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上帝是一个深渊,他想,是深不可测的奥秘,我最好不要走得太近!

马利亚的儿子坐在离十字架稍远处一块石头上看着,两只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双膝。两个吉普赛人这时已经把奋锐党徒抓住。罗马士兵也都拥到前面来,一边讪笑一边谩骂,推推搡搡地争着把这个叛逆者吊上十字架。牧羊犬看到这场热闹,知道时机已到,开始拼命蹿跳。

就义者高贵的母亲离开她倚立的岩石,走到前面来。“勇敢些,我的儿子,”她高声说,“不要呻吟,不要让我们为你感到羞耻!”

“这就是奋锐党徒的母亲,”老拉比低声说,“他的高贵的母亲,马卡比一族人的后裔!”

两条粗绳从叛逆者的腋下套过去,吉普赛人把绳梯搭在十字架的两翼上,开始一点点地把他吊上去。他的身材高大、粗壮;十字架禁不住这么大的重量,突然向前倾侧过来。百夫长踢了马利亚的儿子一脚。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起铁镐,走过去用石头和楔子把十字架重新稳固往。

马利亚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的儿子居然成为一个把人处死在十字架上的刽子手,这使她万分羞惭。她心一横,开始从人丛里挤过去。革尼撒勒的渔夫们替她难过,假装没有看到她。她从骑兵队里挤过去,想揪住自己的儿子,把他拉出来。一个邻居老太婆很可怜她,拉住她的胳臂说:“马利亚,你这是干什么?你要上哪儿去?他们会把你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