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5/7页)

“不是这件事,是另一件事。”

“什么另一件事?你又发烧了,抹大拉。你的眼睛像烧红的煤块。”他勉强笑了笑。“哭吧,哭吧。你的泪水会把它们浇灭的。”

但是抹大拉咬紧手帕,用牙齿扯着。“为什么他选了你,”她喃喃自语,“你,加略人犹大?”

红胡子生气了。他的手握紧了抹大拉的胳膊。“马加丹的马利亚,你希望他选谁——风向标彼得,还是那个白痴约翰……要么你想自己被选中——你,一个女人?我是沙漠里的一块火石,我经久耐用。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我的原因!”

抹大拉眼睛里满孕泪水。“你说得对,”她喃喃低语,“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残废受伤的人……”她进了屋子,在炉火边缩成一团。

马大已摆好桌子准备开饭了。门徒们从院子里进来蹲下。拉撒路喝了鸡汤。鸡汤在他体内变成了血液,他不再低头凝视地面了。有了空气、亮光和营养,他的散了架的身体慢慢开始结实硬朗起来。

里屋的门开了,老拉比走了出来,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像个鬼魂似的。他全身倚在手中的拐杖上,因为他的双膝已无力支持他。他见到耶稣就示意要同他谈话。耶稣站了起来,搀着老人坐下,自己坐在拉撒路的旁边。

“长老,”他说,“我也有话要同你讲。”

“孩子,我今天对你有一桩事不满。”老拉比说,眼睛看着他,目光严峻,然而充满关切。“我要在大家的面前把它公开说出来,让大家——男的和女的——都听到我们的谈话。从坟墓复活的拉撒路一定知道许多秘密。让大家听听我们的谈话,然后作出判断。”

“人能知道什么?”耶稣答道。“有个天使——不信你问马太——飞进这屋子里来听着。让他来判断吧。你有什么意见,长老?”

“你为什么要废除神圣的律法?到目前为止,你是一直尊重它的,正如儿子应该尊重父亲一般。但是今天在圣殿前面,你升起了自己的旗帜。你心中的这一场造反要发展到多远?”

“发展到爱,长老,发展到上帝的脚下。到了那里,它会找到支撑,就可以歇息下来了。”

“你用神圣的律法不能到达这么远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圣经是怎么说的?律法是在上帝创造这个世界之前九百一十四代写成的。但是它不是写在羊皮纸上,因为当时还没有牲口皮可以使用;也不是写在木头上,因为当时还没有树木;也不是写在石块上,因为当时还没有石块。它用黑色火焰写在上帝左胳膊上的白色火焰上。我要你知道,上帝创造世界是按照这一神圣律法的。”

“不,不!”耶稣叫道,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不对!”

老拉比温存地拿起他的手:“你为什么这样喊叫,孩子?”

耶稣感到惭愧,羞红了脸。缰绳已从他的手中脱落,他无法再控制他的灵魂。好像从头到脚遍体鳞伤,不论你碰到他哪个部位,不论多么轻,他都要失声痛叫。

这次他也失声痛叫,但后来就又镇静下来。他争起老拉比的手,放低嗓门:“长老,圣经是我的心页。我把别的纸页都撕掉了。”

但他刚说出口,就改变了主意。“不是我……不是我,而是上帝,他派我来的。”

老拉比坐在耶稣身旁,离他很近,两人的膝盖都碰到一起了。这时他感到耶稣体内迸发出一种无法承受的强大力量。窗户开着,一股大风突然吹进窗户,吹灭了灯。在黑暗中,老拉比看到马利亚的儿子直立在屋子中央,就像一根火枪一样光焰炫目。他环顾四周,看看是不是摩西和以利亚也在场,但他没有看到他们。耶稣独自站在光辉之中,他的脑袋几乎碰到了藤条编的天花板,连天花板也发出了光辉。正当老拉比要惊叫出声时,耶稣伸出了双臂。他如今成了一个火舌舔着的十字架。

马大站了起来,重新点起灯。一切又马上恢复了常态。耶稣仍低头坐在那里在沉思。拉比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在黑暗中见到什么。他们都已安静地坐在桌子四周,准备用饭。拉比心想,这是上帝把我握在他手中在同我做游戏。真理有七个层次。他一个个层次地把我提上去又降下来,我头晕了……

耶稣不饿,没有坐下吃饭。老拉比也没有。他们俩仍坐在拉撒路旁边,拉撒路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但他没有在睡觉,他在想。他做的是什么梦?他纳闷,自己是不是死了,给埋在地下,突然听见了一声可怕的叫声:“拉撒路,出来!”他就跳了起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仍然包着梦中见到的包尸布。也许这不是梦。他真地已经到过冥府阴间?

“你为什么把他从坟墓里带出来,孩子?”

“我并不想要这样做,”耶稣轻轻地说,“我并不想要这样做,长老,我看到他顶起墓碑的时候,我吓坏了。我想逃走,但又感到羞愧。因此我只好留在那里,全身发抖。”

“我什么都忍受得了,”拉比说,“除了尸体的腐臭。我见到过另外一具可怕的尸体。它还没有死就腐烂了。它还活着,吃着,讲着话,叹着气。那就是希律王,罚入地狱的一个大人物。他杀死了美丽的马利安娜,他心爱的女人;他杀死了他的朋友,他的将领,他的儿子。他征服各国,建筑高塔、宫殿、城市和耶路撒冷的圣殿,甚至比所罗门的古代殿堂还要富丽堂皇。他用黄铜和金子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渴望长生不老,永垂不朽。但是就在他的荣华富贵达到高峰的时候,上帝的指头碰了一下他的脖子,他马上就腐烂起来。他总是感到饥饿。他不停地吃,但怎么也吃不饱。他的肠子是一个久不愈合、腐烂发臭的伤口;他肚子饿得这么厉害,连豺狼听见他夜间的号叫也要发抖。他的肚子、脚、腋窝开始发肿。他的睾丸里爬出蛆虫,它们是最先腐烂的。他身上的腐臭味这么厉害,没有人敢走近他。他的奴隶闻到臭味都昏了过去。他给抬到约旦河边卡列霍伊的温泉去,但情况继续恶化。他们把他浸在温油之中,但他的情况更加恶化了。那时,我能医治疾病和驱魔辟邪,小有名声。有人告诉了国王,他把我叫去。当时他在耶利哥,他们把他放在花园里,他的恶臭从耶路撒冷到约旦河都可以闻到。我头一次走近他就晕倒了。我做了药膏,涂在他身上。我偷偷地低下头呕吐。这是一个国王吗?我问自己。这就是人的本质:污秽和恶臭?主宰的灵魂又在哪里?”

拉比说话声音很低。别人正在吃饭,不能让那些吃饭的人听到这些话。耶稣听着,绝望之中,低头无语。这正是今天晚上他有求于拉比的事:叫他谈论一下死亡,以便自己从中获得力量。在这样一个时候,他应该时刻让死亡出现在面前,以便对它感到习惯。但是这时……他想伸手制止老拉比说下去,向他大声喊叫,够了!但老人已经说开了头,他又怎能止住他呢?老拉比急不可待地想把所有的污秽都说出来,把它们从记忆中排除出来,洗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