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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尤金也加入到这个行当中来了,开始听任别人的指挥。他对这个差事深恶痛绝,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厌恶。他从心底里厌恶这种骚扰别人、沿途打劫式的推销方法,折腾大半天也只能按杂志的定价卖出去。他感到既惭愧又羞耻,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他就像个卷毛、情绪高涨的小动物,在路上缠住猎物,追在后面奔跑。他仰起渴望、焦虑的小脸,急风暴雨般地说出一大串话。行人被眼前这个小孩的一大堆行话给迷住了,只好停下脚步掏钱买报。
有时候,某个大腹便便的联邦法官,有时候,某个律师或者银行家会带着他到他们家里去,想让他给他的夫人或家里的其他人表演那一套推销言论,演完后会给他20分硬币作为报酬。“你们觉得怎么样?”他们彼此交换看法。
开始的时候他会在附近一带卖完最初的一批杂志,然后会到郊外山上的树林里跑一个大圈子,最后来到肺结核病疗养院,在那里他卖得既快又轻松——用卢克的说就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买主有医生、护士、胡子拉碴的敏感犹太人、向杯子里吐浓痰的瘦弱病人、不断轻声咳嗽但却坐在椅子上冲他微笑的年轻漂亮女人。这些漂亮女人付钱的时候,会用温暖、细软的手碰一碰他的小手。
有一回,在山边的一所疗养院里,两位从纽约来的犹太人把他带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房间里去,然后关上了门想对他施暴。其中的一人竟然掏出一把小刀恐吓地说要把他给阉掉。这两个年轻人厌倦了山上的生活,也厌倦了小城的生活和每天的治疗。多年以后尤金才恍然大悟,他们俩肯定是在百无聊赖中想吓唬一下自己,然后从中找到一点乐趣。但是他当时给予对方强烈的反抗,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吓得尖声大叫起来,疯狂地脚踢拳打。那两个人像猫儿一样软弱无力。他的身体扭来扭去,终于挣扎着下了床。他在情急之下就像一只小老虎,不停地拳打脚踢那两个人。后来有一个护士跑过来把门打开后,他才跑了出去。那两个肺病患者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惊恐万状,待在房子里不愿意出来。后来,尤金一想起自己在恐惧中和两个肺病患者赤手空拳相搏,就不由得头晕恶心起来。
他的衣服口袋里经常欢快、叮当地响着小小的五分镍币、一角银币、二角五银币。当他双腿发酸、身体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站在一个亮闪闪的冷饮柜台前面,把小脸埋进冷饮杯子里痛饮一番。有时候,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会悄悄地离开令人讨厌的大街,钻进图书馆里想获得暂时的陶醉和超然的体验。但是他那位到处盯梢的哥哥会发现他的行踪,然后又把他赶回去干活,同时还对他的行为给予奚落和挖苦。
“该醒悟了!这可不是童话什么世界,快去卖报。”
尤金的脸皮很薄,什么也挂不住,就像一个黑水池,任何一点想法和感受都会在上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他对这份差事的厌恶和羞愧一览无遗地体现在脸上。他虽然老想掩饰这一点,但是大家都说这是虚荣,说他不敢做“有意义的事” ,并提醒他不要忘记父母给他的各种利益。
绝望之余,他只好去找本恩。有时候,本恩正走在大街上,一见到他又热又累又脏,身上还挎着装满报纸的帆布袋子时,便会沉着脸把他训斥一番,责怪他为什么弄得蓬头垢面的,然后会带着他同去饭馆吃点东西——一份热腾腾的牛奶,一份冒着热气、鲜美的腰豆,一份浓香的苹果派。
尤金和本恩天生孤傲。就在尤金刚刚开始思考他的社会地位的时候——或者说,他本人觉得自己没有社会地位的时候,本恩在多年前就已经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埋在心底的感觉其实已经简单地变成了同名媛贵妇交往的渴望了。他们两个人既愿意、也不敢承认这一点。他十分敏感别人对自己的嘲弄,但是他甚至不愿意坦白这样的事实;有时候他比不过别人的时候,自己会觉得非常难受,而他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渴望和贤达名流相识,但却不愿意同塔金顿家的人来往,也不愿意和他家那几个衣冠不整的姑娘们做朋友。家里人一旦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后就会嘲笑他,说他爱慕虚荣、假正经。他们把他称作“范德比尔特先生”,或者叫他“威尔士王子”。
但是本恩却毫不惧怕那些伪善的嘲讽,也不会被他们的胡说八道轻易糊弄过去。他能够非常清楚地看透他们的心理,他们一旦言语轻蔑,就会得到他嘲弄的冷笑;有时候他会对头顶之上,或者对身旁的同伴——那个神秘、愤世嫉俗的天使快速地点一点头,说:“噢,上帝啊!你听一听,你听到了吗?”
在他平静愁苦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奇怪、狂热、毫不含糊的东西,这种东西令他们心神不安。另外,他本人已经获得了他们都十分看重的自由——经济上的独立和自由。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会用镇定和激烈的嘲讽来应对他们的道德说教。
有一天,他站在炉子前面,浑身散发出尼古丁的气味,神情阴郁地望着尤金。尤金这时候看起来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肩膀上搭着沉重的报纸袋子,正想出门。
“你这个小浪子,快过来,”他喊他,“你什么时候洗的手?”他目光凶狠地盯着弟弟,突然伸出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但最后却用灵巧的双手帮助他打好了领带。
“我的天哪,妈妈,”他怒气冲冲地冲伊丽莎嚷起来,“难道你就找不到一件干净衣服给他穿吗?你至少每个月得给他换一次衣服才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丽莎这时候正在做针钱活,她听了这话后抬起头来,半开玩笑地快速说道,“我上个星期二才给他换的。”
“你这个小浑蛋!”他一边大吼,一边盯着尤金,眼睛里流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妈妈,苍天在上,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到理发店里,理一下头发呢?我的天哪,你要是不想花这个钱,我来付钱嘛。”
她生气地噘着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尤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尤金走出去后,本恩继续抽了几口闷烟,把香烟深深吸进了瘦小的肺里。这时候伊丽莎才回过神来,他的言语令她非常难过,不过她仍然埋头做着手中的活儿。
“你想把弟弟养成什么样子,妈妈?”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严厉地问,“难道你想把他变成流浪汉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是什么意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