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他乡寻梦(第3/4页)
但是,没有什么恰当的词汇能描述出美国高亢刺耳的声音、政治传统、大型乐队、粗花软呢、坦幕尼派、大棒政策、私刑暴徒与黑人烧烤聚会、波斯顿的爱尔兰人、《巴比伦空喇叭报》(民主党主办)所揭露的该死的教皇阴谋、比利时少女被强奸,还有朗姆酒、石油、华尔街与墨西哥。
凡此种种,托林顿先生会告诉你,所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偶然的,都是不可靠的。
托林顿先生冲尤金微微一笑,亲切地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拉他靠近他本人的桌子。
“您贵姓——?贵姓——?”他边问,边用手翻看着他手里的卡片。
“甘特。”尤金回答。
“啊,对——甘特先生,”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嗯——我想听一听——你课外都读了些什么书?”他开口问。
尤金心想,跟他谈一谈我自己胸中的读物怎么样呢?
他喜欢读书吗?啊——这很好。他很高兴听他谈这个。卡莱尔说(他真的希望尤金能喜欢粗鲁的老汤姆),当今真正的大学其实就是书籍的汇集。
“是的,先生。”尤金回答。
他心想这就是“牛津式教学法”吧。噢,没错——他去过那里,事实上在那里待了三年。他温和的眼睛散出光彩来。在温暖的春天徜徉在高街,驻足在书店的橱窗前,审视那些可能花很少钱就能买到的珍品。然后拜访布奥尔,要么到朋友家去喝茶,要么在曼格德林草场散散步,要么俯视四合院里年轻人的寻欢作乐。啊——啊,好地方吗?呃,他从来都不会这么说。这要看“好地方”的定义是什么了。思想不够严谨——可惜的是,他认为这一点是美国的年轻人比英国人更容易犯的毛病——大半是用词不准、言过其实所致。
“是的,先生。”尤金说。
好地方吗?呃,他很少这么说。这种表达太美国化了。他油嘴滑舌,脸上露出不太友好的微笑,同时看着面前的男孩。
“它会把无用的热情消磨掉的。”他评说道。
尤金面色有些苍白。
“那很好。”他说。
嗯——他继续盘问着。他喜欢现代戏剧吗?非常好。现代戏剧里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巴里——噢,一个魅力十足的年轻人!什么?萧伯纳!
“是的,先生,”尤金说,“我读过他的全部作品。现有又有一本新作问世了。”
“噢,真的吗,我亲爱的孩子?”托林顿语气温柔、惊讶地说。他耸了耸肩,显得既礼貌又漫不经心。很好,随他吧。当然,他觉得把本该花在重要事务上的时间用在阅读剧本上来,实在太可惜了。然而,问题恰好就出在这里。这样的作家只会吸引那些阅读品味还没有定型的读者。在不成熟的读者看来,那些书籍非常花哨、非常具有吸引力。噢,没错!毫无疑问他是个蛮有意思的家伙。富有机智——没错,可是不见得有什么价值。而且——难道他不觉得他的作品——有点过于喧闹了?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没错——作品中肯定有一丝凯尔特人的幽默感、不无风趣,但并没什么道理。他的作品并不符合现代最佳的思想。
“我就读巴里的书吧。”尤金说。
很好,他觉得还是这样更好一些。
“那么,祝你生活开心。呃,怎么称呼你来着?”他笑嘻嘻地、笨拙地摸索着手中的卡片。
“甘特。”
噢,对,一点没错——甘特。他伸出厚实而柔软的手。他真的希望甘特先生能有空前来坐坐。他知道,或许他可以给他提一些建议,因为大一的新生往往会碰到很多问题的。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气馁。
“是的,先生。”尤金说完,兴奋地退到门口。等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空地的时候,猛地一下跑开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心里盘算着。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把巴里该死的书全部读完了。我还得写一份该死的报告给他,然后就他妈的想读什么就他妈的读什么了。
上帝祝福国王和王后!
除此以外,他还选修了化学、数学、希腊文和拉丁文。
他学习非常努力,对拉丁文颇感兴趣。他的导师是一位面部刮得干干净净、神情阴郁、肤色发黄的人。他把自己稀少的头发梳得像犄角一样。他的嘴唇经常因魔鬼般的微笑而扭曲着。他目光斜视,光芒四射,蕴藏着恶意的幽默感。尤金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等他匆忙吃完早饭,喘着气坐在教室里以后,这个严厉的教授就会故意讥讽地向他打招呼:“你早啊,甘特兄!又一次正好赶上做礼拜了。你睡得好吗?”
全班都很欣赏老师的这一席精明言论,全都哄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在一阵早就预料到的停顿过后,他故意皱了皱眉毛,浓眉下的眼睛凝视着台下期待的听众,用深沉讽刺的语调说:
“现在,我想请这位甘特兄发挥他优美的文笔和学识来翻译一段作品。”
这种嘲弄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全班20多个学生中,要是不借助于现成的翻译,只有甘特兄能完成相关的作业了。他拼命研读利维与塔西佗的作品,反复学习课文,直到自己能够充分理解、能够独立自由地阅读为止。于是他在课堂便会愚蠢地、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真实水平发挥了出来,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故意结结巴巴停顿下来。他的辛苦和诚实博得这位业余魔鬼非常巧妙的奖励。他翻译的时候,这位老师的笑容越来越深,还意味深长地抬了抬眼睛。等到他全部翻译完毕的时候,他说:
“好啊,甘特兄!真是太棒了,精彩极了!抄袭的功夫可真不赖啊——但是有些太通顺了,我的孩子。你抄袭的功夫真是了得。”
全班又一次窃笑起来。
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于是某一天下课后便去找他。
“你听我说!先生,你听我说!”他激动、愤怒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先生,我保证——”他想起全班那些咧嘴哄笑的猴子靠抄袭而来的翻译蒙混过关时,便说不下去了。
耶稣的信徒不是坏人,就像大多数自作聪明的人一样,只是愚蠢而已。
“别胡说,甘特先生,”他温和地说,“你觉得自己在翻译上耍弄了我?是不是?这对我无所谓,这一点你明白,”他继续微笑着说,“你要是自己不愿意翻译而去抄袭译文,我也会让你通过考试的——只要你做得足够漂亮。”
“但是——”尤金开始爆发起来。
“但我觉得很遗憾,甘特先生,”教授严肃地说,“你倒情愿这么做。你听我说,我的孩子,你能学好的,这一点我能看出来。但是你为什么不求上进呢?今后为什么不专心致志、踏踏实实地学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