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4/8页)

圣诞节在清冷灰暗中度过。海伦不在家,家里就缺少一种温情。甘特和伊丽莎因为女儿不在身边,也感到情绪沮丧。本恩如同幽灵一般进进出出。卢克也没回家。尤金本人则因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和失落。

他不知道该去找谁求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起身在冰冷的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着。伊丽莎身上披了一件睡衣,神情不安地跑过来。父亲甘特比以往温和了一些,但同时也比以前更加苍老了。老头子的病痛常常复发,但是他却心不在焉、愁眉苦脸的,一谈起大学里发生的事,他往往也只是寥寥几句,不愿意多谈。尤金心里虽然有话要说,但却哽在喉咙里,只结结巴巴地答上几句,然后就跑到屋外去,不愿意看见父亲空洞的双眼,这让他恐惧不已。他成天都在外面溜达,想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心中的恐惧压制下去。他坚信自己患了麻风病,身体会一天天地腐烂下去,别无他法,无药可救,因为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听道学先生们讲的。

他漫无目的、绝望地在外面闲逛,脚步一刻也不停歇。他爬上东山坡的黑人区。冬天的太阳挣扎着从雾里露出脸来。在山下的草场上,在高处的山顶上,阳光像牛奶一样倾泻了一地。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心灵深处忽然闪现出一丝希望。我得去找哥哥,他心想。

在伍德森大街本恩的住处,他看见本恩躺在床上抽着烟。他关上房门,像困兽似的四处乱转,不知道怎样向他说明。

“我的天哪!”本恩生气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生病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得了什么病?怎么得来的?”本恩高声地问。翻起身坐在床上。

“是搞女人得来的。”尤金说。

“坐下,阿金,”过了一会儿,本恩平静地说,“别像个白痴似的,你知道这病害不死人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于是,尤金毫无掩饰地坦白了事实。

本恩站起身,穿好了衣服。

“那跟我走吧,”他说,“我们去找麦奎尔医生。”

他们朝市区方向走去的途中,尤金还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护。

“事情是这样的,”他开始讲了起来,“要是我早知道的话,不过我当初怎么会知道——当然了,我承认是我自己的错,因为——”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闭上嘴吧!”本恩不耐烦地说,“我才不想听你的辩解呢。他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庇护神。”

他的这句话倒使他感到一丝宽慰。要是换了别人,听说你有了罪过,准会主动来做你的庇护神的。

他们踏上“内外科医生大楼”宽大而阴暗的台阶,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麦奎尔医生的候诊室里没有人。本恩敲了敲室内的一扇门,麦奎尔医生打开了门。他扔掉了粘在他厚嘴唇上潮湿的香烟,向他们打招呼:

“你好,本恩。你好,孩子!”他一见到尤金,马上大声地嚷嚷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他以为自己得了急性肺病,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麦奎尔医生,”本恩扭了一下脖子,指着他弟弟说,“或许你能给他治一治,让他多活几年。”

“你怎么了,孩子?”麦奎尔问。

尤金干咽了一口,脸色苍白地伸着头说:

“如果您不介意,”他嗓音嘶哑地说,“我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吗?”他转过脸,无可奈何地对他哥说,“你在这里等我,你就别陪我了。”

“我才不想陪你哩,”本恩粗鲁地说,“我自己的麻烦就够我受的了。”

尤金跟在麦奎尔医生身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麦奎尔把门关上,然后在他凌乱不堪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坐吧,孩子,”他用命令的语气说,“讲一讲是怎么回事。”他点起一支烟,很熟练地叼在松垂而湿润的嘴唇上。他敏锐的目光紧盯着他,看得出他满脸痛楚。

“慢慢说,孩子,别那么紧张,”他和颜悦色地说,“不管得了什么病,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是这么一回事,”尤金开始低声讲起来,“我做了一件错事。我知道我做错了。我想弄点药来治好我的病。我并不想辩护什么。”说到这里,他的嗓门突然升高,并从椅子上半直起身子,开始在杂乱的桌子上猛烈地拍打起来。“我并不想怪罪任何人。你明白吗?”

麦奎尔医生神情迷惑,慢慢地转过那张浮肿的脸,直视着面前这个病人。那根湿乎乎的烟悬吊在半张的嘴唇上,样子很滑稽。

“你让我明白什么?”他说。“哎呀,阿金,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又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你是清楚的。我只是你的医生。有话就直说吧。”

“我所做的事,”他戏剧性地讲下去,“也就是成千上万的人都干过的事。噢,我知道他们假装都没有干过。可是他们都干过!你是医生——你很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事。上流社会的人也都干过这种事。算我运气不好,染上病了。为什么偏偏我就这么倒霉?为什么——”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麦奎尔医生干巴巴地说,“让我来看一看吧。孩子。”

尤金只好顺从地照办,嘴里仍滔滔不绝。

“为什么要让我替别人蒙受这个耻辱?伪君子——一群该死、肮脏、神情悲哀的伪君子,他们应该受到这个惩罚才对。哼!真是双重标准!公理在哪里?荣耀在哪里?为什么要让我替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受过——”

麦奎尔医生给他作了仔细的检查,结束后他抬起大脑袋,诙谐地对他说:

“谁把责任推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个染上这种病的人?再说,你得的这个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你……你能治好我的病吗?”尤金问。

“治不了。你这个小子无可救药了!”麦奎尔医生边说,边在处方笺上潦草地写了几个象形文字一般的药名。“到药房里去抓药吧,”他吩咐道,“还有,以后交朋友要小心点啊。上流社会的人物,呃?”他咧着嘴笑起来,“你和那种人厮混过吗?”

一听这话,尤金内心全部血与泪的重负,马上就驱散了。他顿时如释重负、喜极若狂,从嘴里迸出很多话来,但连自己都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他打开房门,来到外屋。本恩马上紧张地凑了过来。

“怎么样?”他问,“他还能多活几天?”然后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地问医生:“没什么要紧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