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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多么像死神啊。他想起了可怕而神秘的葬礼——那些阴森森的仪式、和死人的对话,全都像某种阴暗、污秽的巫术。不知道他们会把死人的内脏扔到怎样的垃圾桶里去?在这附近有一个饭馆。当那人伸出一只布满斑点、冰冷的手跟他握手时,他感到自己似乎碰到了涂过防腐油的尸体。这位殡仪馆老板的态度和早晨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十分专业的派头。他处事非常机敏,善于把握对方悲伤的情绪,对丧葬礼仪也能应付自如。他不必明说,他在一举一动中便巧妙地向他们表明,死亡也是有规矩礼仪的,因此丧葬必须遵守一定的规矩和礼仪。他们不由得心悦诚服。

“我们首——首——首先想看——看——看一下棺——棺——棺材,韩斯先生,”卢克紧张地低声说,“我们要请教一下你的高见。我们想请你帮忙挑一口合适的。”

“马面”韩斯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领着他们哥俩轻手轻脚地向一间黑暗的大屋子走去。屋内的地板已经打了蜡,室内的空气很不流通,所以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木料和绒布气味,在带有转轮的支架上,安放着一口口崭新的棺材,令人望而怯步。

“当然,”“马面”韩斯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们家可不想要便宜的。”

“没错,先生!”水手肯定地回答,“我们想要你这里最——最——最好的。”

“我本人对这件丧事非常重视,”“马面”韩斯充满感情地说,“我和你们甘特家、彭特兰家已经有30多年的交情了。我跟你父亲做生意也有将近20年的历史了。”

“韩斯先生,我想告——告——告诉你,我们全——全——全家人都十分感激你的热心。”水手非常诚挚地说。

尤金心想,他喜欢人来恭维他。干他这一行的人都是这样。他肯定喜欢听好话。

“令尊,”“马面”韩斯继续说,“乃本社区年纪最大、最受敬重的人之一。令堂娘家彭特兰家族则是最富有、最有声望的家族之一了。”

听了这话,尤金内心涌起一阵自豪。

“你们决不会要那些质量低劣的东西的,”韩斯说,“这一点我知道。你们应该挑一口既大方又尊贵的,我说得对不对?”

卢克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是这样想的,韩斯先生。我们想要你这里最好的货。在本恩的丧事上,我们决不会吝——吝——吝惜一个子儿的。”他骄傲地说。

“既然这样,”“马面”韩斯说,“我就给你们说实话吧,这一口可以便宜卖给你们,”他把手搭在一口棺材上,“但是我想你们可能不想要。当然啦,”他说,“这个价钱还是很划算的,绝对价廉物美。我可以保证质量,这个你们不用担心什么。你们买下来肯定是很划算的——”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尤金心想。

“这些都很好,卢克。我这里还没有存放过劣等货呢。不过——”

“我们想要一口更——更——更好的。”卢克认真地说。他转身对尤金说:“你说呢,阿金?”

“是的。”尤金说。

“那么,”“马面”韩斯说,“我就把这一口卖给你吧。”他指着室内最豪华的一口棺材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卢克。这可是最好的货了,绝对物有所值。”

“好的。”卢克说,“你是行家。要是你说这是最——最——最好的货,那我们就要它了。”

不,不!尤金想。你别插嘴,让他接着讲下去。

“不过,”“马面”韩斯冷酷地说,“你们不一定非得要这一口。卢克,你们要找既庄重又朴素的,对不对?”

“是的,”水手温顺地承认道,“你说得很对,韩斯先生。”

现在看来选定了,尤金心想。看来这个人真的能从工作中找到乐趣。

“那么好吧,”“马面”韩斯果断地说,“我早就想给你俩推荐这一口了。”他亲切地用手抚摸着身边一口漂亮的棺材。

“这一口既不太朴素,又不太花哨。样式简单、品味高雅。手柄上镶了银,你瞧——这里还有一块银盘,上面可以把死者的名字刻上去。选这一口绝对不会有错。价钱也很公道。货真价实,你绝不会花冤枉钱。”

他们绕着那口棺材走了一圈,仔细地审视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卢克才紧张地问:

“这一口要多——多——多少钱?”

“定价是450美元,”“马面”韩斯说,“不过,”他沉吟了半晌,又补充道,“这样吧,令尊跟我是老朋友了,出于对你们家的敬意,我就照本卖给你——375块钱算了。”

“你看怎么样,阿金?”水手问,“你觉得中不中意?”

购买圣诞礼物还要赶早呢。

“好吧,”尤金说,“我们就买下吧。我希望还有其他颜色的,我不喜欢黑色的,”他补充道,“还有没有别的颜色了?”

“马面”韩斯瞪着他看了一会儿。

“按规矩就应该是黑色的。”他说。

接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

“你们兄弟俩想不想瞻仰一下遗体呢?”

“好的。”他们回答。

他踮着脚,带着他俩从两边的棺材中间走过,打开一扇门来到了后面的屋子里。屋子很暗,他们走了进去,屏住呼吸站在那里。“马面”韩斯打开了电灯,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本恩穿着他最好的衣服——一套整洁的灰黑色西装——僵硬而安详地躺在一张台子上。他的手苍白而冰冷,指甲剔得很干净,手皮干皱,像干苹果一样,松松地交叉在腹部。他的胡子已经被仔细地刮过了,简直被修饰得无懈可击。他僵硬的脑袋向上仰起,脸上露出一丝可怕的虚假笑容;他的鼻孔里放了一点蜡,冰冷紧闭的唇间也涂上了一层蜡油。他的嘴部微微地向上鼓起,比他生前的时候更加饱满了一些。

室内微微弥漫出一种说不出的、倒人胃口的气味。

水手见了这一情景,开始疑神疑鬼、紧张地皱着眉头。然后他小声地对尤金说:

“我想——想——想这就是本恩了,没错。”

因为,尤金心想,这不是本恩。我们全都已经迷失了。他看着这具冰冷光亮的尸体,感觉倒像一尊加工精细的蜡像。这里面哪有本恩的影子。这具无用的东西都是经过可怜的交换得来的。他的衣服扣子扣得非常整齐,躯体的主人早已经离开了。只有“马面”韩斯高超的装扮技术留下的结果。现在,他正站在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俩,期待能得到他们的称赞。

不,这不是本恩。这个被遗弃的躯壳里没有一点他的痕迹,甚至连一点标记都没有。他到哪里去了?难道这就是他明亮、独特的躯体吗?难道这就是以他的形象塑制,并以他独一无二的举止和唯一的灵魂所赋予过生命的躯体吗?不,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光亮的皮肉。这里只剩下全部的腐肉,它将再次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但是本恩呢?他到底去哪里了?哦,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