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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台下面,一排排学子端坐在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地期待他沙哑的嗓子开始宣讲。尤金盯着那些呆头呆脑、神情专注的面孔,他们的思想正在从加尔文主义转向形而上学的虚幻境界。这时候,老师开始用他嘲弄的言语闪电般地轰炸他们的脑袋了,但是他们根本看不出这一点,也感觉不到任何冲击。他们还要争抢着冲向虚幻的哲理,聆听他魔鬼般的笑声,神情庄严地和自己并没有产生的思想进行着纠缠和斗争。

老师干净的手高高举起一根磨得光亮的木棒。大家的眼睛都乖乖地盯着它。

“韦里斯先生?”

这位奴性未除、富有耐心的孩子,顿时吓得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到,老师。”

“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一根棍子,老师。”

“什么是棍子?”

“是一截木头,老师。”

老师停顿了一下,挖苦地耸了耸眉毛。其余的学生全都自鸣得意地大笑起来,殊不知这只狼就要张口吞食他们。

“韦里斯先生说一根棍子就是一截木头。”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荒谬。

“可是一根棍子就是一截木头呀。”韦里斯辩解道。

“照这么说,那一棵树或一根电线杆也是一截木头了?不对,答案恐怕并不是这样。你们都同意韦里斯的观点吗?”

“一根棍子就是砍下来的一截木头。”

“那么,兰森先生,我们是不是就会认为,一根棍子就不是无限延长的木头呢?”

这位农家孩子一时被问得一愣一愣的。

“我注意到甘特先生已经坐不住了。他的脸上有一种以往不曾见过的光彩。甘特先生喜欢思考问题,常常因思考问题而睡不着觉。”

“一根棍子,”尤金说,“不仅是木头,而且是木头的否定,它是‘木’和‘非木’在‘空间’的相交。一根棍子是有限的、不能延伸的木头,是一个自我否定的事实。”

秃头老师严肃地听完这番高论,同学们也故作惊异地屏住了呼吸。他会佐证我的观点并夸奖我的,因为和这群农家孩子相比,我算是鹤立鸡群了。他也知道我在学校的社团里拥有许多头衔,而且他也喜欢胜利。

“韦尔登教授,我们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尼克·梅比利说道,“我们把他叫黑格尔·甘特。”

他听见大家都笑了起来,看见他们的笑脸正冲着他。这个名字听起来蛮好的。我应该报以微笑才行——我是班级里伟大的原创家、大家爱戴的怪人、真正的庄稼汉诗人。

“这个称呼他当之无愧。”弗吉尔·韦尔登教授脸色严肃地说。

你这个老狐狸,我也可以像你那样,玩弄文字游戏,好让他们挑不出我的毛病来。在他们野草丛生的脑子里,我们锋芒毕露的思想充满了讽刺和激情。真理?现实?绝对?普遍?智慧?经验?知识?事实?概念?死亡——伟大的否定?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福尔蓬!难道我们就哑口无言了吗?我们可以证明一切。但是本恩,还有他鬼火一样的笑容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了?

春天又来了。我看见了山岗上的羊群,看见系着铃铛的牛群正踏着尘土朝大路走来。在鬼影幢幢的月光下,农夫的木轮车正吱吱呀呀地赶回家去。但是埋在地下的心灵却被什么挠动?到哪里去找寻失落的话语?又有谁在市区广场见到他的影子?

“伦垂先生,要是他们问你,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实话跟他们说的。”伦垂先生取下眼镜。

“但是他们已经烧起了熊熊的大火。”

“那没有关系。”伦垂又把眼镜戴上说。

我们会为真理献身,那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啊——可是只在课堂的讨论中说说而已。

“可是那火烧得很热啊,伦垂先生,要是你不放弃自己的观点,他们就会把你烧死的。”

“哦,那我就只好让他们烧了。”殉道士伦垂说着说着,眼镜片湿润了。

“我想被烧的感觉可是很痛苦的哟,”弗吉尔·韦尔登教授提醒他,“即使烫出一个小小的水疱都很疼的。”

“可是谁愿意被烧死呢?”尤金问,“如果是我,我就会像伽利略那样——改变自己的立场。”

“我也会这么做的。”弗吉尔·韦尔登说。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他们两个人得意扬扬、不怀好意地相视而笑。

尽管如此,这堂课还是很生动的。

“桌子的这一侧站着欧洲诸列强;桌子的另一侧站着马丁·路德,一个铁匠的儿子。”

说话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激情,是从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这一点,全班的人都会记得,而且还做了笔记。

对任何坚强的灵魂来说,这样的局势都是真正的考验。但是他却闪电似的作了回答。“Ich kann nicht anders——别的我都不会。那真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句话。”

他引用这句话已经长达30年了,这句话已经成为耶鲁与哈佛、罗伊斯和明斯特贝格世代相传的文物。在所有的文字游戏中,这些条顿民族的传统就是韦尔登教授的师傅,也是他使学生们大为折服的标志。他并不让学生们自己读那些书,生怕有人会发现他的理论是从齐诺乃至康德的著作中直接抄袭、拼凑而来的。3000年历史的大杂烩,把各不相容的东西勉强融合在一起,人类各种矛盾思想的汇集和总和,全部存放在老师的脑袋里。苏格拉底之后有柏拉图,柏拉图之后有普罗提诺,普罗提诺之后有圣奥古斯丁……康德之后有黑格尔,黑格尔之后有弗吉尔·韦尔登。到这里就不能再继续了。30节轻松的课堂讲授为宇宙万物作了解答,学生们肯定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晚上他们还会昏昏沉沉地来到老师的书房,言不由衷地坦白自己心灵所受的痛苦以及折磨——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全都是编造出来的。

“一个人要有坚定的品格才能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要在压力面前不屈服,这就是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做到的!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希望他们能够征服一切否定,我希望他们能够洁身自好地生活下去!”

尤金听了以后不禁有些退缩,他望了望自己身边的同学,发现他们个个都意志坚定,决心捍卫一夫一妻制,捍卫政党政治以及绝大多数人的意志。

可是本地浸信会教友们却对这位老师存有敬畏心理!为什么呢?因为他敢于冒犯他们心中的神灵。但是除此之外,他只教会学生如何参与投票选举。

美国南部产棉地带的黑格尔就是这样!

在这几年里,每到4月新绿如烟或者春意渐浓的时候,尤金常常会在白天或者晚上离开讲坛山的大学校园。尤其在浮云掩月的夜晚,他会趁着满天星辰,急急忙忙地穿过清凉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