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小姐(第4/6页)
我一向都不大理解克拉,不过这回她实在太邪门了。说实话我不太在乎能不能理解女人。重要的是她们喜欢你,这就够了。要是她们有点儿神经质,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事纠缠不清,哈,宝贝儿,好了好了,吻我一下,就完事了。看来她还嫩,且得一阵子才能学会怎么在这该死的行当里混下去,小家伙今晚脸色很奇怪,足足花了我半个小时才让她忘掉那些傻念头。她还没学会怎么跟一些患者打交道,跟二十二号的老太婆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以为她从此能学聪明点儿,可现在那小孩又让她头疼了。差不多早晨两点的时候我们在我屋里喝马黛茶,然后她去打针,回来的时候又不高兴了,不想搭理我。她这样子挺可爱,又生气又有点儿伤感,我慢慢把她哄好了,最后她乐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在这时候我真想脱掉她的衣服,她会微微发抖好像感觉冷似的。来不及了,马尔西亚。啊,那我还可以多呆会儿,另一针是五点半,小个子西班牙女人六点才来。对不起,马尔西亚,我是个傻瓜,老想着那个小破孩。不管怎么说我能控制他,可有时候我挺同情他,这么大的孩子都傻傻的,骄傲得要死。要是可以的话我会求苏亚雷斯大夫把我换个地方,三楼有两个做完手术的,都是大人,你可以随便问他有没有大便,尿盆好不好用,需要的时候帮他洗身子,一边聊着天气或者聊着政治就把这些都办了。再自然不过,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马尔西亚,不像在这儿,你明白么。是,当然了什么都得干,我也不会总碰上这个岁数的大孩子,就像你说的这是一个技术问题。对,亲爱的,没错。可这都怪他妈,一开始就不顺,问题就落下了,从第一分钟就出现误会,那孩子又骄傲又容易受伤,特别是刚来的时候他没明白来干什么,老想当个大人,看着我的样子好像你似的,好像一个男人。现在我根本没法问他撒不撒尿,因为要是我呆在病房里他真能憋一夜。我想起来的时候都好笑,他想说是又说不出口,这样冒傻气让我烦了,我就强迫他学会躺着不动撒尿。这种时候他总是闭上眼,不过更糟,他几乎要哭出来或者要出声骂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是个孩子,马尔西亚,那位太太把他当个小傻瓜养着,宝贝儿长宝贝儿短,虽然又是小西装又是礼帽的,其实一直把他当孩子,妈妈的小心肝。哈,就像你说的,烫手的山芋偏让我赶上了,要是玛丽亚·路易莎肯定能跟他处得很好,就像他的姨妈一样,把他全身擦遍了也不至于让他脸红。对,真的,我运气不好,马尔西亚。
她打开床头灯的时候我正梦见法语课,我第一眼看见的总是头发,可能是因为她总要弯下腰来打针什么的,头发离我的脸很近,有一次蹭得我嘴上痒痒的,特别好闻,给我擦棉球的时候总是微微笑着,在打针之前擦上好长一阵,我看着她的手稳稳地挤压针筒,黄颜色的液体慢慢地进入,弄得我很疼。“不,我一点儿也不疼。”我从来说不出:“我一点儿也不疼,克拉。”我不会叫她克拉小姐,我永远不会这么叫她。我尽量少跟她说话,我不想叫她克拉小姐,就算她跪下来求我也不行。不,我一点儿也不疼。不,谢谢,我很好,我会继续睡的。谢谢。
谢天谢地他脸上总算又有血色儿了,可宝宝还是有点儿没精神,吻我一下都没力气,对艾丝特姨妈看都没看,亏人家还给他带杂志来,外加一条漂亮的领带,等接他出院的那天戴。上午的护士是位模范女性,特别谦和,跟她交谈倒很愉快,她说宝宝一直睡到八点,喝了一点儿牛奶,看来他们总算开始注意他的营养了,我得和苏亚雷斯大夫说一声,可可对他身体不好,说不定他父亲已经跟他说了,他们刚才聊了一阵。麻烦您出去一下,女士,我们来看看这位先生的身体情况。您留下,莫兰先生,主要是怕那么多绷带把当妈的吓着。来让我们看看,伙计。这儿疼吗?当然了,这很正常。那这儿呢,疼还是就有点儿感觉?好的,我们很顺利,小朋友。就这么弄了五分钟,我这儿疼不疼,那儿有感觉没有,老爸盯着我的肚子就跟以前没见过似的。感觉很怪,直到他们走了我才踏实,可怜的老爸老妈够难受的,可我能怎么办,他们让我烦,总说不该说的话,特别是妈,好在那小个子护士像是聋了似的,什么都能忍,一脸等着要小费的神气。听听,又拿什么可可来烦人了,我又不是吃奶的孩子。我真想一气睡上五天,谁也不见,尤其不见克拉,一醒过来正赶上他们来接我回家。估计还要再等几天,莫兰先生,您一定已经听德路易希大夫说了,手术比预先设想的要复杂,有时候会有些小意外。当然从这孩子的体质来看,我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您最好还是转告您夫人,这不是一开始想的那样一个星期就能好的事。哈,当然,好的,这个您可以跟经理说,属于内部事务。现在你还能说不是运气太差么,马尔西亚,昨晚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这事可不像咱们想的那样,得耗上很长时间。对,我知道这没关系,不过你就不能稍微体谅人一点儿,你很清楚我不乐意照顾那孩子,他更不乐意让我照顾,那小可怜儿。你别这么看我,我为什么就不能同情他。你别这么看我。
没人不让我看书,但是杂志老从手里滑下去,我还剩两集没看,还有艾丝特姨妈拿来的那些。我脸上很烫,估计是发烧了或者是这屋里太热,我要让克拉开一点儿窗户或者给我拿走一条毯子。我想睡觉,这是我最喜欢的,她坐在那儿看杂志,我睡着看不见她,也不知道她在那儿。但现在晚上她不留在这儿了,最糟的时候过去了,他们就让我一个人呆着。我觉得三四点的时候睡了一会儿,五点整她拿着新的药来了,一种特别苦的药水。她总像是刚洗过澡换过衣服,特别精神,闻起来有爽身粉的香味,薰衣草的味儿。“这药特别难吃,我知道。”她对我说,笑着鼓励我。“不,就有点儿苦,没什么。”我说。“你白天过得怎么样?”她问我,甩着体温计。我跟她说很好,睡觉,苏亚雷斯医生说我好多了,我不怎么疼了。“好啊,那你可以干点儿活啦。”她说着递过体温计。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她已经走开,去拉上百叶窗,收拾桌上的瓶瓶罐罐,我自己量体温。我甚至来得及在她过来之前瞄了一眼体温计。“可是我烧得厉害呢。”他跟我说,吓坏了。该死,我老是干蠢事,我把体温计给他是为了不让他尴尬,结果小孩儿利用这机会知道了自己在发高烧。“头几天都是这样,再说谁让你自己看的。”我说着,更多的是在生自己的气。我问他动过肚子没有,他说没有。他脸上在出汗,我给他擦擦,抹上一点儿古龙水;他回答我之前就闭上了眼睛,我给他梳了梳头,不让头发粘在额头上难受,他一直没睁开眼。三十九度九,确实烧得不轻。“试着睡一会儿吧。”我跟他说,估算着什么时候通知苏亚雷斯医生。他闭着眼睛,做出好像厌烦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您对我很不好,克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身边呆了一会儿,直到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是高热和悲伤。我几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额头,可他猛地用手一挡,可能扯动了伤口,因为他疼得抽搐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用低低的声音对我说:“如果我们是在别的地方遇见,您一定不会这么对我。”我差点大笑起来,可荒唐的是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又让我有同样的感觉,叫我生气,几乎是害怕,在这个雄心勃勃的小孩面前我突然感到一阵的无助。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方面我得感谢马尔西亚,他教我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做得越来越好了),我直起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把毛巾挂到架子上,拧上古龙水的瓶盖。总之,我们现在知道了哪些是自己该干的,其实这样最好。护士和患者,仅此而已。抹古龙水还是留给他妈妈干吧,我有别的事要干,而且不用胡思乱想。我不明白我干吗还在这儿呆着,这已经超出了我的职责。我跟马尔西亚说的时候,他认为我是想给他机会向我道歉,请求原谅。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也许我留下来就是为了等他骂我,为了看看他到底能走多远。可他还闭着眼睛。汗水把额头和脸颊都打湿了,就好像有人把我按到开水里,为了不看她我紧紧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紫色和红色的亮点,我知道她还在那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她能弯下腰来再一次给我擦掉额头的汗,就好像我根本没说过那些话,但是不可能,她要走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跟我说,等我睁开眼,就只看见黑夜,看见台灯,看见空荡荡的病房,还剩一点儿香水的味道,我会告诉自己十次,一百次,我应该跟她说那些话,好让她明白,让她别把我当孩子,让她别烦我,让她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