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天空(第2/6页)
此后其他的事情纷至沓来,其间闪动着一个被若西亚娜称为“南美佬”的模糊身影。但起初一切都好像与街区的大恐慌有关,一位富于想象力的记者演绎出的“锁喉手洛朗”传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在某一时刻来想象若西亚娜的样子,我眼前便浮现出她和我一起走进热内尔街的咖啡馆时的情景,坐上深紫色的长绒矮凳,和女伴们及老主顾打招呼,寒暄之后便是洛朗,因为那时在证券所街区再没有别的话题,而我已经马不停蹄地干了一整天,在两个行市盘中间忍受着同事和顾客关于洛朗最新罪行的议论,我思忖这桩愚蠢的噩梦到哪一天才能结束,一切能否回复到我想象中洛朗之前的日子,抑或我们将忍受他恐怖的娱乐直到世界末日。最令人气恼的是(我要了在这样飞雪寒天里必不可少的格罗格酒,然后对若西亚娜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里的人叫他洛朗是因为克利希栅栏一带的一位通灵者曾在水晶球里看见凶手用一根手指蘸着鲜血写下自己的名字,而那些记者们也就顺水推舟,不愿拂逆公众的直觉。若西亚娜并不傻,可没有人能说服她凶手并不叫洛朗,无法战胜在她蓝色眼眸中闪烁的强烈恐惧,她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高挑个子微微驼背,刚进门便倚在柜台上,不理睬任何人。
“也许吧。”若西亚娜说,对我不假思索编造出的安慰之词表示赞同。“可我还是得一个人回到我的房间,要是一阵风把两层楼之间的蜡烛吹灭了……想想我就一个人在楼梯上,一片漆黑,要是……”
“你很少会一个人。”我笑着说。
“你又取笑我,但会有糟糕的晚上,下雪或者下雨,我在凌晨两点才回来……”
她继续想象洛朗如何潜伏在楼梯平台,或者更糟,用他从不失手的撬锁器进入她的房间,就在那里等着她。琪琪在一边的桌上夸张地哆嗦起来,伴之以几声尖叫,在镜子之间回荡。我们这些男人很欣赏这些戏剧化的惊恐,趁机获得更多保护女伴的特权。在咖啡馆里抽烟斗是美好的,工作的疲倦此时渐渐消解在酒精和烟草中,女人们相互品评帽子和靴子,抑或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吻在若西亚娜的双唇是美好的,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男人——几乎是个大男孩。他背对着我们,小口啜饮着他的洋艾酒,一只胳膊支在柜台上。很奇怪,我现在才意识到:一想到若西亚娜我第一个印象便是在咖啡馆矮凳上的若西亚娜,一个下雪的夜晚和洛朗,还必定要加上那个被她叫做“南美佬”的家伙,喝着他的洋艾酒,背对着我们。我也把他叫做“南美佬”,因为若西亚娜向我保证他肯定是,她是从鲁丝那里知道的,鲁丝跟他睡过或者有过类似的关系,这些都发生在若西亚娜和鲁丝因为地盘或时段而吵架之先,现在她俩都隐约表示遗憾,因为她们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据鲁丝说,他曾经告诉她自己是南美人,尽管说话完全没有口音;他是在要和她上床的时候说的这些,或许是为了在解鞋带的同时找些话题来说。
“这样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大男孩……你不觉得他就像个突然间发育起来的中学生?嗯,你该去听听鲁丝是怎么说的。”
若西亚娜有个习惯,每当兴奋地讲述什么的时候总要不断地交叉和分开手指。她告诉我“南美佬”的怪癖,事到如今也不觉得奇异,鲁丝断然拒绝,客人傲然离去。我问起“南美佬”可曾打她的主意。答案是没有,因为他应该知道鲁丝和她是朋友。他了解她们,他就住在这个街区,当若西亚娜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格外留意,看见他付了洋艾酒的钱,向白铁盘里丢进一枚硬币,与此同时向我们这边——仿佛我们在一个漫长的瞬间里丧失了存在——露出一个疏远而又关注的奇异表情,脸上的神情好像沉浸在一个梦幻的瞬间,不愿醒来。尽管这年轻人几乎还是个少年,而且非常俊美,但这样一个表情还是会令人起疑,联想到反复重现的洛朗的梦魇。我立刻把我的猜想告诉了若西亚娜。
“洛朗?你疯啦!不过如果洛朗是……”
糟糕的是每个人都对洛朗一无所知,但琪琪和阿尔贝还是来帮我们权衡各种可能性作为消遣。咖啡馆老板一句话就打破了所有的假设,他一直神奇地聆听着咖啡馆里的所有对话。他提醒我们关于洛朗我们至少知道一点:他力气很大,大到足以用一只手就扼死那些受害者。可就凭那个年轻人,呵呵……有道理,而且天已经晚了,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形单影只,因为那天晚上若西亚娜得和别人过夜,估计已经在阁楼上等她了,某人享有房门钥匙的特权,于是我陪她走到第一个楼梯平台,我看着她上去,忽然间心中无比厌倦,她或许很高兴,虽然她会向我表达完全相反的感受,然后我走向冰天雪地的街道,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直到某一时刻我像平常一样踏上转回街区的路径,身边的人在读着日报的午后版或者透过电车的玻璃朝外看,好像在这个钟点这些街道上还有什么可看似的。
并不是每一次来到拱廊街区都赶上若西亚娜有空;有多少回我只能一个人走在通道里,带着些许失落,直至渐渐感觉到黑夜也是我的情人。到了汽灯燃起的时分,我们的王国开始苏醒,焕发出活力,咖啡馆是休闲与欢乐的渊薮,一天的劳作结束后人们来此尽情畅饮,谈论着报纸的标题、政治、普鲁士人、洛朗及赛马。我喜欢四下里流连杯盏,耐心地期待时机来到,若西亚娜的身影出现在通道的某个拐角或是某个柜台前。如果身边已经有人陪伴,只需一个默契的暗号我就知道何时能和她单独相处;另一些时候她只是微笑,我余下的时间就都消磨在拱廊街中;那是属于探险者的时间,我走进街区里最偏僻的角落,例如圣富瓦拱廊街,和偏远的凯尔通道,尽管其中任意一条(数量众多,今天是普兰斯通道,下次是韦尔多通道,依次类推,无穷无尽)都比露天的街道更吸引我,但这种我凭自己无法再现的漫长悠游最终还是要以维维安拱廊街告终,为了若西亚娜,但不只是为了她,也为了那些防卫的铁栅,陈旧的寓意人像,在珀蒂-派尔通道转角处的阴影,在这个不同的天地中无需挂念伊尔玛,无需按部就班地生活,有的是偶然的邂逅和命运的安排。在这样无章可循的情形下我没法计算时间的流逝,直到我们的话题又回到“南美佬”;有一次我记得看见他从圣马可街的一间门廊下出来,身披一件黑色学士袍,是那种五年前一度流行、与帽尖高得夸张的帽子搭配的样式。我不禁想过去问问他是哪里人,但一想到这种问题可能会招致冰冷的怒气,便打消了念头。然而后来若西亚娜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愚蠢猜想,也许“南美佬”以独特的方式引起了她的兴趣,部分原因是他对同行的冒犯,更多的却是好奇心。她记起来几个夜晚之前曾在维维安拱廊街远远瞥见他的身影,而平日他很少在那里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