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天空(第3/6页)

“我不喜欢他看我们的样子。”若西亚娜说道。“以前我不在乎,可自从你那次说到洛朗……”

“若西亚娜,我开这个玩笑的时候琪琪和阿尔贝跟我们在一起。阿尔贝可是警察局的探子,我相信你知道。如果他认为这个猜测有道理,你觉得他会放过这个机会么?亲爱的,洛朗的脑袋可是很值钱的。”

“我不喜欢他的眼睛,”若西亚娜仍然固执己见,“而且他不看你,他只是用眼睛盯在你身上但不看你。要是哪天他找上我,我保证撒腿就跑,我凭着这个十字架起誓。”

“你在怕一个男孩。要不然就是我们所有的南美人你都觉得像怪物?”

不难想见这样的对话将怎样结束。我们去热内尔街的咖啡馆喝上一杯格罗格酒,我们走过一条条拱廊街,流连于这些街巷中的舞台,我们登上阁楼,我们开怀大笑。在几个星期里——大约如此,幸福的时光很难估算——一切事物都能给我们带来欢笑,甚至连拿破仑三世的愚蠢举动和战争的恐惧也不例外。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欢乐竟然会被像洛朗这种相形之下无足轻重的事件所断送,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洛朗又杀害了一个女人,在博赫加尔街——终于这一次近在咫尺,在咖啡馆里,大家都静默不语,刚才冲进来报信的玛尔特终于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某种程度上倒是帮我们舒缓了一下如鲠在喉的郁闷。当天晚上警察局把我们挨个叫去问话,不放过任何一家咖啡馆和酒店;若西亚娜去找她的雇主,我让她去了,明白她需要可以平息一切的无上保护。然而这些事在我心里汇成一种模糊的悲伤——拱廊街不是为了这种事,不该有这种事。我先和琪琪一起喝酒,然后和鲁丝,她找我居中调停,想与若西亚娜重归于好。在我们的咖啡馆里人们喝到酒酣耳热,人声嘈杂中连“南美佬”午夜时的出现都让我觉得顺理成章,他在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要了一杯洋艾酒,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优雅、恍惚而阴郁。对于鲁丝秘史的序曲我表示已经知悉,不管怎样那男孩不是瞎子,人家的私人爱好也不值得这样憎恶,我们还在取笑鲁丝装腔作势的耳光,这时琪琪也屈就承认曾经去过他的房间。赶在鲁丝逼她回答那个不难预料的尖锐问题之前,我想知道房间里是怎么样的。“切,房间有什么可说的。”鲁丝不屑地说,但琪琪已经完全回到记忆中胜利圣母街上的一间阁楼里,像街边蹩脚的魔术师似的变出一只灰猫,许多字迹潦草的纸片,一架占据过多空间的钢琴,但特别是纸片,最后还是那只灰色的猫,它似乎是琪琪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

我任凭她说下去,眼睛一直盯着里面的桌子,心想时机终于来到,我可以毫不突兀地凑到“南美佬”身边,跟他说上几句西班牙语。我几乎就要付诸实施,但现在我不过和许多人一样,自问为什么在某一个时刻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我仍然和鲁丝、琪琪呆在一起,又一次点上新的烟丝,又要了一轮白葡萄酒;我记不清当时抗拒自己的冲动时的感受,但那好像是一道警戒线,感到一旦逾越就将进入危险的区域。然而我现在想来自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时我只差一步就可以拯救自己。从什么里拯救?我不禁自问。就是从今天这种境况里:此时我能做的只有自我拷问,而唯一的回答不过是烟草的迷雾和模糊的徒劳的希望,它像一条癞皮狗似的跟着我走过无数街道。

那些汽灯哪里去了?那些卖笑的姑娘哪里去了?

《×××××》第六歌第一节

我必须渐渐说服自己艰难时日已经来临,在洛朗和普鲁士人这般威胁下,拱廊街区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返。母亲该是觉察到我的憔悴,因为她建议我吃一点儿补品,而伊尔玛的父母在巴拉那的一个岛上有别墅,他们邀请我去休养,过上一段健康的生活。我请了半个月的假,不大情愿地赶去,上岛前就先和阳光和蚊子结了仇。捱到第一个周六,我随便找了个托辞回到城里,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鞋跟都陷进柔软的沥青里。说起这种愚蠢的游荡,霎时唤起我一段甜美的回忆:当我又一次走进古埃姆斯通道,突然间被咖啡的香气笼罩,这种强烈的感觉早就绝迹于拱廊街中,那里的咖啡总是煮了又煮,淡而无味。我喝了两杯,不加糖,品味着同时嗅吸着,飘飘欲仙。在这之后直到夜色降临,一切闻起来完全不同,市中心潮湿的空气里充满了各种气息(我走路回到家,我记得自己答应了母亲陪她吃晚饭),在每一处氤氲弥漫的所在各种气味都显得分外的生硬和粗暴。黄香皂、咖啡、土耳其烟草、油墨、马黛茶叶,一切闻起来都格外强烈,连太阳和天空也令人感觉更加严酷。在几个小时里我几乎心怀怨恨地忘记了拱廊街区,然而当我又一次穿过古埃姆斯通道(果真发生在岛上度假的那段时候?也许我把同一时段里的两个时刻混淆了,这其实无关紧要)时,咖啡馆里欢乐的打闹无法重现,那里的气味经久未变,而我辨认出市中心酒吧地板上渗出来的陈年啤酒与锯末甜腻烦人的混合物的气味,但或许因为我又在期盼遇上若西亚娜,甚至相信大恐慌和雪季都已过去。我觉得从那时候起自己开始怀疑,欲望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使事情有节奏地运转,将我引上某条通往维维安拱廊街的街道,但也有可能为了不让伊尔玛难过,不让她怀疑我唯一真正的归宿不在此处,我最终温顺地安居于小岛别墅;直到我无法忍受,回到城市,走路走到筋疲力尽,衬衣湿透紧贴在身上,坐在酒吧里喝着啤酒等待,却不知道要等待什么。当走出最后一家酒吧的时候,我发现剩下来能做的只有转身回到街角进入我的街区,喜悦与疲倦以及一种幽暗的挫折感混杂在一处,因为只消看看人们的脸庞就会明白,大恐慌远未停止,只消在泽斯路街角凝视若西亚娜的双眼,倾听她的哀怨:雇主已决定亲自保护她免受潜在的攻击;我记得在两个吻的间隙隐约窥见他的侧影,在门廊的空隙里裹着一件灰色长斗篷抵御冻雨。

若西亚娜不属于那种女人,会因为对方不露面而嗔怪,我甚至怀疑在她心里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我们挽着手回到维维安拱廊街,我们登上阁楼,但随后便意识到我们不像以前那样开心,我们将之统统归咎于街区里所有那些灾难;就要打仗了,真糟,男人们得去参军服役(她使用这些词的时候神情庄重,带着一种无知而甜美的敬意),人们恐惧又愤怒,警察找不到洛朗。他们把别人送上断头台借以安慰自己,就在这天凌晨将要处决那个投毒者,在审理过程中的许多天里他都是我们在热奈尔街咖啡馆里的谈资;但恐惧依然弥漫在拱廊街和通道之中,自从我与若西亚娜最近一次见面后没有任何改变,连雪也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