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滨(第7/9页)
“嗯。”
我们穿过那座石牌坊,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距离最上面有一段相当长的路要爬。雨滴从石阶两旁夹道的树梢上淌了下来。
“就是这里吗?”
爬完最后一级石阶,映入眼帘的小丘顶站着一座古旧的祠堂,门扉上饰以三花五叶龙胆 (24) 的源氏家族徽纹。不知为何,我胸口涌出一股莫名的不快,又开口问了一遍:“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N君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部《东游记》里提到的就是这座寺院:
古时源义经逃出高馆欲渡往虾夷时来至此处,惜无渡海顺风而逗留数日,此间急切难待,遂将所携观音像置于海底岩石之上祈求顺风,忽而风向逆变,得以安然渡往对岸松前之地。其观音像今存此地寺院,是谓“义经祈风观音”。
我们默然地步下了石阶。
“你瞧,石阶上有很多凹坑吧?有人说是弁庆 (25) 的脚印,有人说是源义经坐骑的马蹄印,众说纷纭。”N君说着,带点无奈地笑了。我很想相信他,却没法昧着良心。我们走出牌坊,看到矗立着一块巨岩。关于这块岩石,《东游记》里也提到了:“另岸边有一巨岩,岩体并排三窟形似马厩,是为源义经拴系坐骑之处,即地名三马屋之由来。”
我们刻意加快脚步通过那块巨岩。故乡的这种传说,实在令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愧。
“这肯定是在镰仓时代,从外地流落到这里的两个结伙的不良青年想要掩饰什么恶行,于是一个自称是九郎判官 (26) ,另一个蓄胡的宣称叫武藏坊弁庆,到处诓骗乡下姑娘让他们借住一宿。津轻这边关于源义经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或许不仅仅是镰仓时代,即便到了江户时代,还有人继续假冒源义经和弁庆,到处招摇撞骗哩!”
“不过,扮演弁庆的人,好像挺吃亏的吧?”N君的胡须比我来得浓密,大概是担心我强迫他饰演弁庆的角色吧,“他一路都得背着七种笨重的武器,实在是麻烦透顶。”
聊谈之际,我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两个不良青年的流浪生涯一定快活极了,甚至羡慕起他们了。
“这一带的美女还真不少呢!”我轻声说道。这一路上经过的村落人家,偶尔能瞥见一眼姑娘们的身影,瞧她们个个肤色白晳、装扮整洁,气质挺不错,手脚看来也不粗糙。
“是吗?说起来,好像是那样吧。”像N君这样对女人漠不关心的人还真罕见。他只对酒有兴趣而已。
“假如现在还冒充源义经,总不会有人相信了吧?”我犯傻地幻想着。
起先我们还在争辩着那些无聊的话题,好整以暇地逛游,可两人的脚步逐渐加快,几乎像在竞走,也闭嘴不谈了。因为从三厩来到这里,酒气已消,寒意逼人,不得不加紧赶路,两人同样行色匆匆。海风愈发强劲,好几次险些卷飞了我的帽子,每一次我都得用力拽下帽檐,到最后终于把人造羊毛短纤的帽檐给扯破了。豆大的雨点一阵一阵地扑打,黑压压的厚云压在天边,海浪也愈发汹涌。我们走在岸边小径,不时有浪沫溅上了面颊。
“现在这条路已经算很好走了,六七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有几段路还得等浪潮退去才能赶快冲过去哩!”
“不过,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赶夜路吧?简直是寸步难行。”
“对,赶夜路可不成。哪怕是源义经还是弁庆,通通没法子!”
我们认真地谈论这个话题,并没有放慢脚步。
“累不累?”N君回头问道,“没想到你脚力还不错嘛!”
“嗯,我还宝刀未老呢!”
大约在走了两个小时以后,四围的风景似乎变得异样凄凉,甚或可以用“凄怆”来形容。那已经称不上是风景了。所谓的风景,会在悠久的岁月中得到许多人的观赏和赞誉,亦即在人的凝视中变得温柔,被人驯服后变得婉顺。即便是高达一百米的华严瀑布 (27) ,也宛如成了一头笼中猛兽,可以从中隐约嗅到人味。举凡自古以来出现在绘画中、在和歌与俳句中被吟咏的名胜险境,一概毫无例外,皆可感受到有人存在的氛围;然而,位于本州岛北端的这处海岸,却根本成不了风景,甚至不允许点景 (28) 人物的出现。倘若勉强要摆个点景人物到这里,就只能雇个身披白色树皮衣的爱奴族老人了。像我这样身穿紫色夹克外套、女气阴柔的男子,肯定会惨遭拒绝。这里既不会被画成图,也不会被写成和歌。这里有的只是岩石和海水而已。记得好像是冈察洛夫 (29) 的经历,他在大洋上航行遇到风暴的时候,老练的船长对他说:“你上甲板看一看吧!这么大的浪到底该怎样形容才好呢?你们文学家肯定能帮这样的海浪找出一个完美的形容词来。”冈察洛夫凝视着海浪,片刻过后,他只叹着气,说了一句“太可怕了”。
正如同面对大洋的狂浪、沙漠的风暴时,什么文学性的形容词一个也想不出来,位于本州岛这条路尽头的岩石和海水,也只能以“可怕”两个字来形容而已。我撇开视线,只管盯着自己的脚步往前走。直到距离龙飞三十分钟脚程的时候,我才浅浅一笑:“早知道,还是该把那壶酒留下来才对。我猜龙飞的旅舍不会有酒,这天气冷成这样……”我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是啊,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前面不远,有个朋友住在那里,说不定会有配给的酒。他们家不喝酒的。”
“去帮我问问看啦!”
“嗯,没酒还是不行。”
那户朋友家在龙飞的前一座村落。N君摘下帽子,才进去没多久,就忍着笑意出来了。
“咱们这叫走狗屎运!他给我装了满满一壶,不止半升哩!”
“结果还真是‘余烬犹存’哩!走吧!”
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我们弯腰顶御强风,一溜小跑地奔向龙飞。才想着这条路怎么愈来愈窄了,一个没留神便一头栽进鸡舍。我愣了一瞬,不懂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龙飞到了。”N君声调古怪地说道。
“就这里?”我镇定下来,朝四下看了一圈,原来我以为的鸡舍,其实就是龙飞村落。一间间矮小的房屋紧紧挨在一块儿,相互撑持庇护,一同抵挡凶猛的暴风雨。这里是本州岛的极地。穿过这座村落,路就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要掉进海里。前头再也没有路了。这里是本州岛的死巷子。请读者务必牢记在心!当诸君向北走时,只要沿着这条路不断往前,就一定能走到这条外滨古道,然后路幅会愈来愈窄,再继续向前走的话,就会忽然掉到这个鸡舍一般的奇妙世界。诸君一路至此,已是前无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