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平原(第7/10页)
“阿亚!”我大声唤了他,“行啦,行啦!太危险了,别再采了!”
“好的。”阿亚答应了,利索地从山崖上滑下来。我总算松了口气。
回程的路上,由阳子背着阿亚摘采来的山菜。我这个侄女从小就是这样不拘小节。归途中,连我这个在外滨时被称赞是“脚力依然宝刀未老”的人都疲惫不堪,连聊天的气力都没了。从山上下来,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城镇旁的木材加工厂里,木料堆积如山,轻轨手推车来回穿梭,呈现出繁荣的盛景。
“金木町果真生气勃勃啊!”我忽然有感而发。
“是吗……”侄女婿像是也有些累了,提不起劲地应了话。
我突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哦,我这个离乡背井的人其实也不大懂,只是觉得十年前的金木町还不像这个样子。当时看起来似乎是个愈来愈萧条的小镇,不是现在这样的。现在感觉好像正逐渐发展起来了呢。”
回到家里,我告诉大哥金木町的风景比我想象中来得优美多了。大哥回答我,上了年纪以后,就会愈发觉得自己家乡的风光比京都和奈良还要美。
第二天,前一日出游的四个再加上大哥大嫂,我们一行六人到一个叫鹿子川水塘的地方,位于金木町东南方大约六公里处。临出发前,大哥有客人来访,其他人便先走一步。大嫂这天穿上了灯笼裤、白布袜和草屐。自大嫂嫁来金木町后,或许这是她头一回前往六公里远的地方。这一天同样风和日丽,比昨天还要暖一些。几个人由阿亚领路,带我们沿着金木川旁森林铁路的铁轨不停地往前走。轨道枕木的间隔很不好走,跨一个嫌窄,可跨两个又嫌宽,简直在刁难人。我没多久就累了,缄默无声,只管拼命抹汗。出游时,天气太好反倒累得快,提不起兴致。
“这一带是洪水泛滥过后留下来的模样。”阿亚停下脚步,向我们说明。紧邻河川旁数公顷的田地上散乱地放着巨大的树根和木材,乍看去还以为是激战过后的战地。就在前一年,金木町遭到了大水侵袭,连我那位八十八岁的外祖母都说她这辈子还没遇过那样吓人的天灾。
“这些树都是从山上冲下来的。”说着,阿亚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太可怕了。”我擦着汗说道,“简直成了一片汪洋嘛!”
“确实像是泡在海里。”
告别了金木川,我们又沿鹿子川向上走了一会儿,总算脱离森林铁路的折磨。拐进右边走一小段,出现了一座池周目测应该超过两公里的大水塘,碧水满盈,宛如一鸟啼鸣水更静的仙境。听说这一带以前是一处叫作庄右卫门沼泽的深谷,直到不久前的昭和十六年 (79) ,才把谷底的鹿子川拦了下来,蓄出这座大水塘。水塘边的那座大石碑上,大哥的名字也刻在上面。水塘周围施工时刨挖后的红土峭壁,迄今仍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以至于少了一股天然的肃穆氛围,不过仍能感受到金木町这座小镇的力量。我这个轻浮的旅游评论家站在那里抽起烟来,欣赏着四周景观,随口发表了一段不负责任的感言——这种人为改造的成果,亦不啻为赏心悦目的风景!接着,我又自信满满地领着大家沿着水塘边散步。
“这儿好!这里好极了!”说着,我坐在水塘边一隅的树荫下,“阿亚,你过来看一下,这该不会是漆树吧?”
我要是碰了漆树会过敏发痒,接下去的旅程可就苦不堪言了。阿亚回答这不是漆树。“那么,那棵树呢?我觉得不大对劲,你仔细瞧一瞧!”
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我是认真的。阿亚又说那棵也不是漆树。我这才真的安了心,决定在这里揭开饭盒野餐了。我喝着啤酒,高兴地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小学二三年级时远足的趣事。那一回去的是离金木町约莫十四公里的西海岸,一个叫高山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非常兴奋。当时带队的老师比我们更兴奋,一看到海就叫我们面对大海排成两列,齐声合唱《我是大海之子》 (80) 。
这本来该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唱的歌,可我们分明是生来头一回看到大海,却非得要我们唱起“我是大海之子,站在白浪滔滔的岸边松林里”,实在太古怪了。我虽还是个孩子,却已感到难为情,没法放声大唱。而且我在那一趟远足时格外讲究服装,戴上宽边的麦秆帽,持着哥哥攀爬富士山时用过的那根白木手杖,上面还清晰地烙有几个神社的印记。本来老师要求我们穿草屐,尽量轻装出游,可我偏要穿上累赘的裙裤、长袜和系带高筒靴,就这么风姿绰约地出发了。结果走不到四公里,我就累垮了。先是脱去了裙裤和高筒靴。接着,老师让我穿上一双快要磨穿底的草屐,而且还不成对,草屐上的夹带一只是红的,另一只则是草绳。再过一阵子,麦秆帽摘掉了,手杖也交给别人帮忙拿,到最后终究上了学校雇来载病秧子的货车。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出发时的光鲜亮丽,只见我一手拄着手杖,另一手则拎着高筒靴,其状可悯。我活灵活现地转述这段惨兮兮的经历时,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
“嘿!”
有人在喊我们,是大哥的声音!
“在这儿!”我们也异口同声地回应。阿亚跑上前去迎接。没多久,大哥提着冰镐出现了。可这时我已把带来的啤酒全都喝光了,顿觉非常尴尬。大哥很快就吃完饭盒,然后大家一起往水塘的尽头走去。倏然传来了好大的拍翅声,有水鸟从塘面飞起。我和侄女婿互看了一眼,同时不置可否地点了头。我们好像都没自信说出来那到底是大雁抑或野鸭?总而言之,一定是野生的水鸟。蓦然间,我感受到一股深山幽谷的灵气。在我前方的大哥驼着背,踽踽而行。
上一回和大哥这样结伴同行,是几年前的事呢?记得约莫在十年前,在东京近郊的乡间小路上,大哥也是这样驼着背,踽踽而行。我落在他后面数步之遥,望着大哥的背影,一个人哭眼抹泪地跟在后面走。或许从那次之后,我们就不曾像今天这样走在一起了。那起事件,我不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大哥的原谅,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就如同一只裂了缝的碗,再也无法复原一样,任凭我百般努力,都无法回到从前。津轻人的性格尤其无法尽释前嫌。我想,往后只怕不再有机会和大哥相偕外出踏青。水柱冲下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水塘的尽头有一处当地的名胜,叫作鹿子瀑布。走没多久,高约十五米的涓细瀑布,就在我们的脚下出现了。换句话说,我们是沿着庄右卫门沼泽的边缘,一条宽仅一尺的危险小径走到这里的,右手边是陡峭绝壁,左脚下面就是深壑断崖,而深不见底的幽青瀑潭则盘踞在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