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20/23页)
“我警告你,后面还要更可怕呢。还想听我说吗?”
“哦,我不知道,一郎。你已经把我吓坏了。”
我本来不想在饭桌上提到佐藤博士,使话题变得严肃,可是要讲述这一天的经历,自然就会提到我们的见面。于是,一郎停住话头时,我就说:“顺便说一句,我们在车上碰到佐藤博士了。他正坐车去看什么人。”
听了我的话,两个女儿都停止吃饭,惊讶地看着我。
“但是我们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我轻轻笑了一声说,“其实就说了几句玩笑话。仅此而已。”
两个女儿看上去将信将疑,但又开始吃饭了。仙子扫了一眼姐姐,节子便说:“佐藤博士好吗?”
“看上去很好。”
我们默不做声地吃了一会儿。也许一郎又开始谈论电影了。总之,我过了一会儿才说:
“真奇怪,佐藤博士竟然见到了我以前的一个弟子。就是黑田。似乎黑田要在新的学院里任职了。”
我从碗边抬起目光,看见两个女儿又停了筷子。显然,她们刚才交换了目光,我又像上个月有几次那样明确感觉到她们议论过我的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和两个女儿又坐在桌旁看报纸和杂志,突然房子里什么地方传来有节奏的重击声。仙子惊慌地抬起头,节子说:
“是一郎。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可怜的一郎,”仙子说,“他肯定会一直梦见怪兽。爸爸好坏,带他去看那样一部电影。”
“胡说,”我说,“他看得很开心。”
“我认为是爸爸自己想看,”仙子调皮地笑着对姐姐说,“可怜的一郎。被硬拽着去看了一部那么可怕的电影。”
节子一脸尴尬地转向我。“爸爸带一郎去看电影也是一片好意。”她喃喃地说。
“可一郎现在睡不着觉了,”仙子说,“带他去看那样的电影真是荒唐。不,节子,你呆着别动,我去。”
节子看着妹妹离开房间,然后说道:
“仙子对孩子真好啊。我们回家后,一郎会想她的。”
“是啊。”
“她总是对孩子这么好。爸爸,你还记得吗?她以前总是陪木下家的小孩子玩那些游戏。”
“是啊。”我笑着说。然后我补充道:“木下家的男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不愿意过来玩了。”
“仙子总是对孩子这么好,”节子又说了一遍,“看到她这把年纪还没有出嫁,真让人难受。”
“是啊。对她来说,战争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们接着看报纸和杂志。过了一会儿,节子说:
“今天下午真巧啊,在车上遇到佐藤博士。他似乎是个很有风度的绅士。”
“没错。听别人说,他的儿子也没给父亲丢脸。”
“是吗?”节子说,若有所思。
我们继续看报纸和杂志。过了一会儿,女儿又一次打破了沉默。
“佐藤博士跟黑田先生熟悉吗?”
“只是有点认识,”我从报纸上抬起目光,说道,“他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知道黑田先生最近怎么样了。我记得他以前经常上这儿来,你们在客厅里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也不知道黑田的近况。”
“请原谅,可是我想,爸爸最近是不是应该去拜访一下黑田先生呢?”
“拜访他?”
“黑田先生。也许还有另一些类似的老熟人。”
“我好像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节子。”
“请原谅,我只是想建议爸爸,可能应该跟过去的某些熟人谈谈。也就是说,赶在佐藤家请的侦探之前。毕竟,我们不希望出现任何不必要的误解。”
“是的,我想也是。”我说,然后接着看报纸。
我相信我们没有继续谈论这件事。节子上个月住在这里时也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昨天,我乘车去荒川,灿烂夺目的秋阳洒满整个车厢。我有一段时间没去荒川了——实际上,自从战争结束后就没有去过——我望着窗外,发现原本熟悉的景色有了许多变化。经过户阪和荣町时,我看见记忆中的那些小木屋间赫然耸立着一些砖结构的公寓楼。后来,车从南町的那些工厂后面驶过,我看见许多工厂变得十分破败。一个厂院又一个厂院,都乱糟糟地堆着破木头和波纹金属,有时候索性就是一片破砖碎瓦。
可是,当车开过河上的THK公司大桥后,气氛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车在田野和丛林间穿行,不久,公路线尽头的延绵陡峭的山岭脚下便可看见荒川郊外的景色了。汽车非常缓慢地往山下开,然后停住,下车一看,脚下是扫得干干净净的人行道,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自己已经远离尘嚣。
我听说荒川丝毫没有遭到轰炸袭击。确实,我昨天看到那里跟以前完全一样。在樱桃树的浓荫下往山上走了一段,我就来到了松田智众家,这里也几乎毫无变化。
松田家不像我家那么宽敞和有特色,它就是荒川典型的那种牢固、体面的房屋。独自耸立在那里,周围一圈木栅栏,跟邻居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门口有一蓬杜鹃花,还有一根粗粗的柱子扎进地里,上面标着家族姓氏。我拉了门铃,一个我不认识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过来应门。她把我领进客厅,拉开通向阳台的滑门,让阳光洒进来,使我瞥见了外面的花园。然后她离开了我,说:“松田先生马上就来。”
我是住在森田征尔家别墅里时第一次见到松田的,我和乌龟离开竹田公司后就去了那里。实际上,当松田那天第一次到别墅来时,我在那里已经生活了大约六年。那天上午一直下雨,我们一群人就聚在一间屋里喝酒、打牌,消磨时间。午饭后不久,我们刚要再打开一大瓶酒,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大叫大嚷。
那声音粗壮、果断,我们都沉默下来,紧张地面面相觑。因为我们脑海里都闪过同样的念头——是警察来找我们麻烦了。这当然是个完全没有根据的想法,我们并没有犯什么罪过。而且,如果在酒吧里聊天时有人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提出质疑,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会振振有词地把他驳回去。可是,此刻意外地听到那个果断的声音喊着“家里有人吗”,我们一下子却暴露了内心的负罪感,想到我们喝酒到深夜,经常一觉睡到中午,在一座衰败的别墅里过着毫无规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