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21/23页)
过了一会儿,一个离纱门最近的同伴才打开了门,跟那个喊叫的人说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说:“小野,一位先生想跟你说话。”
我走到外面的阳台上,看见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面容消瘦的年轻人,站在宽敞的四方院子中央。我一直很清楚地记得跟松田的第一次见面。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他周围是一个个水洼,还有从别墅上方那些雪松上落下来的湿漉漉的树叶。他的衣着太时髦,不可能是警察。外套裁剪得有型有款,竖着高领子,帽子歪斜在眼睛上,显出一副俏皮的样子。我出来时,他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不知怎的,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松田那副神态却使我立刻知道他骨子里的那股傲气。他看见了我,便匆匆地朝阳台走来。
“小野先生?”
我问他有何贵干。他转过身,又朝院子里扫了一眼,然后微笑着抬头看我。
“一个有趣的地方。这里以前肯定是一座豪宅,属于一个大地主。”
“不错。”
“小野先生,我叫松田智众。实际上我们有过通信。我在冈田—武田协会工作。”
如今冈田—武田协会已经不存在了——是占领军的众多牺牲品之一——但你很可能听说过它,或至少听说过战前每年一次它举行的画展。那个时候,冈田—武田展览是本城绘画界和版画界涌现的艺术家们想要取得公众认可的主要渠道。这个展览名望很高,后来一些年里,本城的大多数一流画家都拿出自己的最新大作,跟那些新秀的作品放在一起展出。就在松田来拜访的那个下午的几个星期前,冈田—武田协会曾写信跟我谈到这个展览的事。
“您的回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小野先生,”松田说,“所以我想登门拜访,弄清是怎么回事。”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相信我在回信里已经把话讲得很清楚了。不过,非常感谢您的来访。”
他眼睛周围隐约浮现出一点笑意。“小野先生,”他说,“在我看来,您正在放弃一个提升自己名望的重要机会。因此请您告诉我,您一再表示不愿跟我们发生关系,这是您本人的想法吗?还是您的老师替您做了这个决定?”
“我当然要征求老师的意见。我最近那封信里表达的决定是正确的,对此我深信不疑。非常感谢您拨冗来访,但是很遗憾,我现在正忙着,不能请您进来。就祝您一切顺利吧。”
“等一等,小野先生,”松田说,笑容里嘲讽的意味更明显了,“不瞒您说,我并不关心展览的事。有资格参展的人多得是。小野先生,我之所以上这儿来,是因为我想见见您。”
“是吗?真不敢当。”
“是的。我是想说,我看了您的作品很受触动。我相信您是很有天分的。”
“您过奖了。我无疑是多亏老师的精心调教。”
“那是那是。好了,小野先生,我们忘掉这个展览吧。请您理解,我并不是只在冈田—武田协会当一个办事员。我也是真正热爱艺术的。我也有我的信念和热情。每当发现某人具有令我兴奋的才华时,我就觉得一定要做点什么才好。我很愿意跟您交换一些想法,小野先生。这些想法您也许从未有过,而我慎重地认为,它们肯定对您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发展大有好处。我现在就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请允许我至少留下我的名片吧。”
他从钱包里掏出名片,放在阳台的边缘,然后很快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在院子里刚走到一半,他又转过身,大声对我说:“请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请求,小野先生。我只是希望跟您交换一些想法,仅此而已。”
那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们都还年轻,雄心勃勃。昨天,松田看上去判若两人。他身体欠佳,病病恹恹,原本帅气高傲的面孔如今也变了形,下巴耷拉着,好像跟脸的上半部脱了节。刚才前来应门的那个女人搀他进屋,扶他坐了下来。屋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时,松田看着我说:
“你倒好像还挺硬朗的。至于我嘛,你看得出来,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是一天不如一天啊。”
我表达了同情,并说他看上去没有那么糟糕。
“别想骗我了,小野,”他笑着说,“我知道我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看来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我只能等着瞧,看我的身体是逐渐恢复呢,还是越来越糟。好了,别再说这些令人不快的话题了。你又能来看我真是令人惊喜。我们上次分手好像并不愉快。”
“是吗?我可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吵架了。”
“当然没有。干吗要吵架呢?我很高兴你又来看我。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肯定有三年了。”
“我想是的。我不是故意躲着你。我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想过来看你,但总是这个事那个事的……”
“当然当然,”他说,“你的事多。请你千万原谅我没能去参加美智子的葬礼。我本来想写信表达我的歉意的。事实上,我是几天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后来,不用说了,我自己的身体……”
“当然,当然。其实,我相信铺张隆重的葬礼会让她感到不安。而且,她肯定知道你是一直牵挂着她的。”
“我还记得你和美智子当初走到一起的情景,”他笑着说,兀自点着头,“那天我可真为你高兴啊,小野。”
“是的,”我说着也笑了起来,“你实际上就是我们的媒人。你那个叔叔根本就办不了事。”
“没错,”松田笑微微地说,“你一说我都想起来了。他太不好意思了,一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脸就涨得通红。你还记得那次在柳町饭店商量婚事吗?”
我们都大笑起来。然后我说:
“你为我们做了很多。我都怀疑,如果没有你,事情还能不能办成。美智子总是对你心怀感激。”
“真残酷啊,”松田叹着气说,“战争把一切都毁了。我听说是一次疯狂的突袭。”
“是的。别人几乎都没有受伤。就像你说的,真残酷啊。”
“对不起,我又勾起令人痛苦的事情来了。”
“没关系。跟你在一起回忆她也是一种安慰。我又想起了她过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