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9/23页)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接着看报纸了。过了几分钟,显然我的两个女儿都不准备去把一郎找回来了,我便站起身,走进了钢琴房。
一郎够不着灯罩上的开关,就打开了钢琴顶上的台灯。我发现他在琴凳上坐着,侧着脑袋靠在琴盖上。他的五官挤压着深色的木头,表情气呼呼的。
“真对不起,一郎,”我说,“你不要觉得失望,我们后天再去。”
一郎没有反应,于是我说:“好了,一郎,这没有什么,用不着这么失望。”
我走向窗口。外面已经很黑了,我只能看见我和身后屋子映在玻璃里的影像。我听见另一个屋里传来女人们低低的谈话声。
“开心点吧,一郎,”我说,“没什么可难过的。我们后天再去,我向你保证。”
当我再次转过来看着一郎时,他的脑袋还是那样伏在琴盖上,但手指在琴盖上挪动,像在弹琴一样。
我轻声笑了。“好了,一郎,我们就后天去吧。我们可不能受女人的管制,是不是?”我又笑了一声。“恐怕她们觉得那个电影太恐怖了。嗯,一郎?”
外孙还是没有回答,但他的手指继续在琴盖上移动。我想最好让他自己待一段时间,就又笑了一声,返身回到餐厅。
我发现两个女儿默默地坐在那里看杂志。我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但她们谁也没有反应。我重新戴上阅读眼镜,刚准备看报纸,仙子突然轻声说道:“爸爸,我们沏点茶好吗?”
“太感谢了,仙子。但我暂时不要。”
我们继续默默地阅读了一会儿。然后节子说:“爸爸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吗?那样我们就仍然是全家一起出动。”
“我很想去。可是我明天恐怕还有几件事要做呢。”
“你说什么呀?”仙子插嘴说道。“有什么事要做?”然后转向节子,又说:“别听爸爸的。他最近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只是闷闷不乐地在家里转悠,现在他总是这样。”
“如果爸爸跟我们一起去,就太让人高兴了。”节子对我说。
“真遗憾,”我说,又低头去看报纸,“但我确实有一两件事要做。”
“那你准备一个人呆在家里吗?”仙子问。
“如果你们都去,我就只好自己呆着了。”
节子礼貌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不如我也在家呆着吧。我和爸爸还没有机会好好聊聊呢。”
仙子从桌子对面望着姐姐。“你用不着不出去玩。大老远来的,可不能整天在屋里呆着。”
“可是我真的很愿意留在家里陪陪爸爸。我想我们有许多话要聊呢。”
“爸爸,瞧瞧你做的好事。”仙子说。然后她又转向她姐姐:“那么只有我带一郎去了。”
“一郎肯定喜欢跟你去玩一天的,仙子,”节子笑微微地说,“目前你是他最喜欢的人了。”
我很高兴节子决定留在家里,确实,我们很少有机会不受打扰地好好聊聊。一个做父亲的,对于自己已婚女儿的生活,有许多希望了解的东西,而又不能直接发问。但我那天晚上压根儿也没想到,节子希望留在家里陪我,是有她自己的原因的。
也许是因为上了年岁,我现在总喜欢漫无目的地在一个个屋里闲逛。那天下午——节子到来的第二天——她打开客厅的拉门时,我一定是站在那里出神很久了。
“对不起,”她说,“我待会儿再来。”
我转过身,看见女儿跪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插满鲜花和剪枝的花瓶,不觉小小地吃了一惊。
“不,请进来吧,”我对她说,“我并没有在做什么。”
退休以后,我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确实,退休的好处就是可以按自己的节奏过日子,知道把辛苦和名利都放下了,心里感到很轻松。然而,我竟然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客厅——偏偏是客厅——一定是心不在焉了。多年来,我一直坚持父亲灌输给我的观念,一个家里的客厅是专门留着接待重要客人,或祭拜佛坛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不能被日常琐事所玷污的。因此,跟别人家相比,我家的客厅总是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虽然没有像父亲那样定下规矩,但孩子们小的时候,除非特别吩咐,平常是不许她们进入客厅的。
我对客厅的尊重可能显得有点过分了,但你必须知道,在我成长的那个家庭——在鹤冈村,从这里乘火车要半天——我在十二岁前是禁止进入客厅的。那间屋子在许多意义上都是家庭的中心,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我凭着偶尔匆匆瞥见的一两眼,在脑海里构想客厅内部的情形。日后,我仅凭匆匆几瞥的印象,便能在画布上再现一副场景,令我的同事们称奇,这个本领大概也要感谢我的父亲,感谢他在我性格成形的那些年里,无意中对我艺术鉴赏力的训练。在我满了十二岁后,“商务会”就开始了,我发现自己每星期要进客厅一次。
“我和增二今天晚上要商量事情。”父亲总是在晚饭时宣布。他说这话有两个目的,一是让我饭后自己前去报到,二是警告家里其他人,那天晚上不得在客厅附近发出声音。
吃过晚饭,父亲就进了客厅,大约十五分钟后再叫我过去。我进去时,房间里没有灯光,只在地板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蜡烛。在那圈烛光里,父亲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后面放着他的那个木头“商务箱”。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烛光里,我坐下时,明亮的烛光使房间的其他地方都处于阴影之中。越过父亲的肩膀,我隐约可以看见那边墙上的佛坛,或壁龛周围的几件装饰品。
父亲开始说话。他从“商务箱”里取出厚厚的小本子,打开其中的几本,指给我看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数字。他一直用那种慎重的、严肃的口吻说话,偶尔会停住话头,抬起头来,似乎想求得我的肯定。每到这时,我便赶紧唯唯诺诺:“是的,是的。”
不用说,我根本就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他满口行话术语,列举冗长复杂的计算,并不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而有所迁就。但我似乎也不可能请他停下来详细解释。因为我发现,我被允许进入客厅,是因为他认为我已经年岁不小,能够理解这样的谈话了。我感到羞愧,同时提心吊胆,担心他随时会要求我说点什么,而不只是唯唯诺诺,那样就露馅了。一个个月过去,我并没有被要求说更多的话,但我还是终日惶惶不安,担心着下一次“商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