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11/23页)
“当然。”母亲说。
我迅速抬起头来。蜡烛已经燃到一半,烛光把父亲的半边脸照得轮廓分明。他已经把画作放到了腿上,我注意他正用手指不耐烦地捋着纸边。
“增二,”他说,“你可以离开了。我想跟你母亲谈谈。”
我记得那天晚上过了一短时间后,我在黑暗中遇到了母亲。我很可能是在一个走廊里遇见她的,但我记不清了。我也不记得我当时为什么摸黑在房子里溜达,但肯定不是为了偷听父母说话——因为我记得自己离开客厅后,便打定主意不去理睬客厅里的事。当然,那个时候房子的照明都很差,所以我们站在黑暗里说话也是很经常的事。我能看见母亲的身影站在我面前,但看不清她的脸。
“家里有一股烧东西的味儿。”我说。
“烧东西?”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没有,我觉得没有。你肯定是搞错了,增二。”
“我闻到了烟味儿,”我说,“刚才又闻到了。父亲还在客厅里吗?”
“是的,他在工作。”
“他在那里做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关心。”我说。
母亲没有做声,于是我又说:“父亲点燃的只是我的雄心抱负。”
“这可真好,增二。”
“您千万别误会我,母亲。我不希望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坐在父亲现在坐的地方,跟我的儿子讲算账和钱财。如果我成为那样的人,你会为我感到骄傲吗?”
“会的,增二。你父亲的生活还有许多内容,你年纪太小,还不可能知道。”
“我绝不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我说我有雄心,指的是我希望能超越这样一种生活。”
母亲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年轻的时候,会觉得许多事情看上去都是无聊、无趣的。但是年长一些,就会发现这些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记得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我以前害怕父亲的商务会。现在它们只是让我感到厌倦。实际上,让我感到厌恶。我有幸参加的这些会议是什么呢?数小钱,点硬币,一小时接一小时。如果我以后的生活变成这样,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我顿了顿,看母亲有什么话要说。有那么一刻,我似乎觉得她已经在我说话时悄悄走开,我现在是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然而,我接着听见她就站在我面前,于是我又说了一遍:“我压根儿就不关心父亲在客厅里做什么。他只是点燃了我的雄心抱负。”
唉,我发现我又把话扯远了。我本来是想叙述上个月节子到客厅里来换鲜花时,我跟她的对话。
我记得,节子坐在佛坛旁边,开始把装饰佛坛的那些凋谢的花枝换掉。我坐在她后面一点,注视着她小心地把每个花枝抖一抖,再放在自己腿上,我相信当时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闲话。后来,她眼睛仍然盯在花上,对我说道:
“爸爸,原谅我提到这件事。不用说,您肯定已经想过了。”
“什么事,节子?”
“我之所以又提这件事,因为我估摸着仙子的婚事肯定会有进展。”
节子已经开始把她花瓶里新剪的花枝插到佛坛周围的花瓶里去。这件事她做得非常仔细,每插一枝就停下来看看效果。“我只是想说,”她继续说道,“一旦开始认真商议婚事,爸爸最好采取一些预防措施。”
“预防措施?这个自然,我们会谨慎行事的。可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请原谅我,实际上我指的是调查。”
“啊,这不用说,我们会尽量彻底调查的。我们还雇用去年的那个侦探。你也记得,他是非常可靠的。”
节子仔细地调整一根花梗。“原谅我,我肯定是没有表达清楚。实际上,我指的是他们的调查。”
“对不起,我好像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节子不安地笑了一声。“爸爸千万要原谅我。您知道,我一向不擅长说话。池田总是骂我词不达意。他口才那么好。我应该尽力向他学习,这是不用说的。”
“我认为你说话绝对没有问题,但我恐怕没有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突然,节子沮丧地举起双手。“有风,”她叹着气说,又一次探身端详她的花儿,“我喜欢把它们插成这样,可是风好像不同意呢。”她又变得心事重重。过了一会儿,她说:“您必须原谅我,爸爸。在我家里,池田说话要清楚一些。但是他不在这里。我只是想说,也许爸爸应该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以免出现误会。毕竟,仙子已经快二十六岁。我们可再经不起去年那样的打击了。”
“关于什么的误会,节子?”
“关于过去。可是请原谅,我肯定是多虑了。爸爸无疑全都考虑到了,会采取必要的做法的。”
她坐回去,研究她的插花,然后面带微笑转向我。“我对这些东西不太在行。”她指着那些鲜花说。
“它们看上去很漂亮。”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佛坛,不自然地笑了一声。
昨天,我乘电车在静谧的荒川郊外兜风时,脑海里又一次想起客厅里的那段对话,心里一阵烦躁。车子一直往南开,景色不再那么杂乱,我望着窗外,又想起了女儿坐在佛坛前,建议我采取“预防措施”的情形。我又想起她把脸微微转向我,说:“毕竟,我们可再经不起去年那样的打击了。”接着我又想起她来的第二天早晨,坐在阳台上暗示我去年三宅家退婚另有隐情时,脸上那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在过去这个月里,我一想起这些心情就受影响。但是直到昨天,独自一人在这个城市僻静的郊外旅游时,我才更仔细地审视我的感受,我意识到,我的恼怒其实并不是针对节子,而是针对她的丈夫。
我想,一个妻子受丈夫观念的影响是无可厚非的——哪怕这些观点像池田的那样荒唐可笑。可是,如果一个人诱导自己的妻子对她的亲生父亲产生怀疑,这就足以引起愤怒了。过去,我考虑到池田在满洲肯定吃过不少苦,便一直对他的某些行为采取隐忍的态度。比如,他经常表现出对我们这代人的怨恨情绪,我从来不以为意。我一直以为这种情绪会随着时间而淡化。没想到,在池田身上,它们反倒变得越来越尖刻和不可理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