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月(第13/23页)
“今天我们上班得到噩耗。我们总公司的总裁过世了。”
“我很难过。他年岁已高?”
“才六十出头。我一直没机会当面见他,只在期刊上看过他的照片。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都觉得好像一下子成了孤儿。”
“这对你们大家肯定是个打击。”
“确实如此,”三宅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办公室的人实在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敬意才合适。不瞒您说,总裁是自杀的。”
“是吗?”
“是的。他被人发现煤气中毒。他似乎先试图切腹自杀,肚子上有几道小小的伤痕。”三宅神色凝重地看着地面。“他是代表他管辖的几家公司谢罪呢。”
“谢罪?”
“我们总裁似乎觉得要为我们在战争中所做的一些事情负责。两个元老已经被美国人开除了,但总裁显然觉得这还不够。他的行动是代表我们大家向战争中遇害的家庭谢罪。”
“唉,其实,”我说,“这种做法有点太极端了。整个世界似乎都走火入魔了。每天都有报道说又有某人谢罪自杀。告诉我,三宅先生,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吗?说到底,如果你的国家卷入战争,你只能尽你的力量去支持,这是无可厚非的。有什么必要以死谢罪呢?”
“您无疑是对的,先生。可是说句实话,公司上下倒是如释重负。我们现在觉得可以忘记过去的罪行,展望未来了。我们总裁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但也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我们一些最优秀的人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是的,先生,确实可惜。有时候我认为,有许多应该以死谢罪的人却贪生怕死,不敢面对自己的责任。结果反倒是我们总裁那样的人慨然赴死。许多人又恢复了他们在战争中的位置。其中一些比战争罪犯好不了多少。他们才应该出来谢罪。”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但是,那些在战争中为国家尽忠效力,战斗和工作过的人们,不能被称作战争罪犯。最近这个词恐怕用得太随意了。”
“可是,先生,正是这些人把国家引入了歧途。他们完全应该勇于承担责任。这些人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是懦夫的做法。而且那些错误是代表整个国家犯下的,就更是一种最怯懦的做法。”
那天下午三宅真的跟我说了这番话吗?也许我把他的话跟池田可能会说的话搞混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我已经把三宅看作未来的女婿,所以,不知怎么一来,就把他跟真正的女婿混为一谈了。“最怯懦的做法”听上去确实更像池田的话,性情温和的年轻的三宅不太可能这么说。不过,我相信那天在汽车站肯定有过这样的对话,我觉得他突然提起这样一个话题,委实有点奇怪。至于“最怯懦的做法”这样的话,我可以肯定是三宅说的。实际上现在想来,我相信是那天晚上安葬健二骨灰的仪式之后,池田说这句话的。
我儿子的骨灰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从满洲运来。我们不断被告知,那些共产党弄得那里每件事都千难万难。后来他的骨灰终于运来了,跟那次穿越雷区同时阵亡的另外二十三个年轻人一起,所以很难保证那骨灰真的是健二的,是健二一个人的。“即使哥哥的骨灰跟别人的混在一起,”当时节子写信给我说,“也只是跟他战友的骨灰相混。对此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于是我们权当那些骨灰是健二的,在两年前的上个月为他举行了一个迟到的葬礼。
在墓地的仪式刚举行到一半,我看见池田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开了。我问节子,她丈夫是怎么回事,节子快速地低语道:“请原谅他吧,他不舒服。营养不良,好几个月都没缓过来。”
可是后来,参加仪式的宾客都聚集在我们家时,节子对我说:“请您理解,爸爸。这样的仪式让池田感到非常难过。”
“真令人感动,”我说,“没想到他跟你哥哥关系这么亲密。”
“他们每次见面都很合得来,”节子说,“而且,池田一向非常欣赏健二这样的人。他说跟健二在一起很轻松自在。”
“那他就更不应该中途离开呀?”
“对不起,爸爸,池田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我们这一年参加过太多这样的仪式,池田的朋友和战友,每次都使他很生气。”
“生气?他为什么生气呢?”
这时又来了许多客人,我只好中断了我们的谈话。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有机会跟池田单独谈谈。家里还有不少客人没有走,聚集在客厅里。我看见女婿高高的身影独自站在屋子那边。他打开了通向园子的纱门,背对嘁嘁喳喳谈话的客人,望着外面黑暗的夜色。我走到他身边,说道:
“池田,节子告诉我,这些仪式让你感到生气。”
他转过脸,微笑着说。“恐怕是这样的。我一想起这些事情,想起这样的浪费,就很生气。”
“是啊,想到这样的浪费确实令人难过。可是健二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死得英勇壮烈。”
女婿凝视着我,五官僵硬,面无表情。他经常会这么做,我总是感到非常别扭。毫无疑问,他的目光并无恶意,但是,也许因为池田是个体格强壮的男子汉,五官生得粗犷,所以很容易感到他是在威胁或谴责别人。
“壮烈牺牲似乎没完没了,”他终于说道,“我们中学同年毕业的半数同学都壮烈牺牲了。都是为了愚蠢的事业,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点。爸爸,您知道是什么让我感到生气吗?”
“是什么呢,池田?”
“当初派健二他们去英勇赴死的那些人,如今在哪里呢?他们照样活得好好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许多人在美国人面前表现乖巧,甚至比以前更得意,但实际上就是他们把我们引入了灾难。到头来,我们还要为健二他们伤心。我就是为此感到生气。勇敢的青年为愚蠢的事业丢掉性命,真正的罪犯却仍然活在我们中间。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不敢承担自己的责任。”我相信就在那时,他把身子又转向外面黑暗的夜色,说道:“在我看来,这才是最怯懦的做法。”
仪式弄得我心力交瘁,不然我可能会反驳他的一些说法。但我想以后还有机会进行这样的谈话,便把话题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记得我跟他一起站在那里,望着外面的黑暗,询问他的工作和一郎的情况。池田从战场回来后,我几乎很少见到他,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这个变化了的、有点尖刻的女婿,而现在我已经习惯了。那天晚上,看到他那样说话,看到他参战前的那种拘谨已经毫无踪影,我感到很吃惊。但我以为是葬礼影响了他的心情,更主要的,是战争经历使他情绪失控——节子曾经向我暗示,他在战争中的遭遇十分惨痛。